透过一道铁门一道木门,我看见厂长家的人正在吃午饭,厂长家的午饭十分丰盛。厂长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解说着什么,厂长的妻子、厂长的儿子一边吃一边听厂长解说。厂长家的墙上贴着有花纹的壁纸,厂长家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厂长脚上穿着一双皮拖鞋,厂长穿皮拖鞋的脚在地上一悠一悠地晃着……
我的手被旧妈妈攥紧了,我感觉到手被旧妈妈越攥越紧。旧妈妈身子缩缩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身子猛地往前一冲,这时旧妈妈的心反反复复地翻了三个斤斗。翻第一个斤斗时,她的心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了,她的心失急慌忙地跑进了一家商店;翻第二个斤斗时,她冲上去用脚踢门,旧妈妈用力朝门上踢了两脚,踢得很解气;翻第三个斤斗时,旧妈妈才开始敲门,旧妈妈用手敲门……
开门的是厂长的女人,厂长女人问:谁呀?
旧妈妈忙问:厂长在家吗?
厂长的女人看了旧妈妈一眼,说:他不在,没回来呢。有事到厂里去找他吧。说着,又咚一下把门关上了。
这时,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宽宽地落在了肚里……
下楼后,我看见旧妈妈肚里升腾起一股红红的颜色,这股红颜色一直升到她的喉咙眼上,而后她又一点一点地把这股红颜色吞下去了,我看见她吞下去了。吞下去后,那红颜色又主动地冒上来。旧妈妈一次一次地吞咽,它一次一次地往上冒,我看见旧妈妈哭了,旧妈妈在心里哭了……
我听见旧妈妈在心里哭着说:我到底算是谁的人呢?
傍晚,旧妈妈又牵着我找厂长来了。
这次,旧妈妈把厂长堵在了办公室里。厂长拉开门的时候,我和旧妈妈正在门前站着。厂长笑了,厂长笑着说:进来吧。我听说了,我听说你找我。
旧妈妈说:厂长,为啥说我是书记的人,我是书记的人吗?我女儿有病,我女儿都这样了,为啥还这样对我?
厂长很大度地说:我说过你是书记的人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会这样说吗?这样分本来就是不对的,怎么能这样分哪?厂里暂时出现了一些困难,工资不下来,我认为这是人为造成的。现在厂里正在整顿嘛……咱打开窗户说亮话,我跟老耿在工作上有些分歧,分歧归分歧,我能对号入座吗?我决不会对号入座。
厂长这样说着,我却看见了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厂长脑子里出现了两个花名册,一个黑的,一个红的,旧妈妈的名字在一个黑花名册上,我在那个黑色的花名册上看见了旧妈妈的名字:李淑云。旧妈妈的名字连着另一个名字,那是科长的名字,科长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大叉!旧妈妈的名字上是一个横杠……
旧妈妈仍然说:我怎么是书记的人哪?我跟书记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一直在车间里,我在车间里干了十五年,我怎么会是书记的人哪?
我看见旧妈妈一边说,一边解扣子,旧妈妈是用心在解自己的扣子。旧妈妈说着说着心里就长出了两只手,我看见旧妈妈心里长出的手把自己的心捧出来,一颗热呼呼的心,旧妈妈把一颗热呼呼的心捧给了厂长。临捧给厂长前,旧妈妈还不失时机地在心上涂了一些颜色,旧妈妈像卖酱肉一样在自己的心上涂上了红红的颜色,而后托给厂长……
厂长笑了笑,厂长的笑里掺了许多万金油。厂长用抹了万金油的笑对旧妈妈说:我了解,况我都了解。不是有人告我吗?有些人撺掇纠集一些人告我,不是没把我怎么样嘛。抓工业,外行行么?哼,我看不行……至于你上班的问题,这是车间里定的,优化组合嘛。
厂长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他在翻动花名册,厂长从容悠闲地一页一页浏览花名册,厂长在花名册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记号。在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上,我看见了许多人影在舞动,人影都像疯了一样,乱纷纷地争夺一把椅子……
旧妈妈执著地问:我只要厂长说句话,我是不是书记的人?我算是书记的人吗?……
厂长火了,我看见厂长眼里蹿出了两股火苗,厂长的眼绿莹莹的。接着,厂长把心上的幕布拉开了,厂长心上蒙着一层一层的幕布,涂了各种颜色的幕布,一层红、一层绿、一层黄、一层黑……一共七层,我看见厂长心上裹了七层有颜色的幕布。
拉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厂长不拉了,厂长还保留了一层,那一层是细铜丝编的,我看见那一层是细铜丝编的。厂长说:李淑云,你不要在这儿胡缠了,你缠也没有用。我知道你女儿有病,你女儿精神上有病,不会说话,我都知道,我也很同。但这是两码事。说起来我也有病,有很多病。大家都有病,我知道大家都有病。我也是有病没处看,我找谁看,没人看……咱就把话说得白一点,说实话吧,厂里领导层的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跟你没关系。但老耿组织人整我的材料,组织人到市里告我,拉帮结派,你知道吧?厂里闹成那样,连工资都不出来你清楚吧?老耿这个人不学无术,生产上的事屁都不懂,还到处告我吃喝拉拢行贿受贿,这不,市里也派人查了,结果怎么样?这不很清楚嘛。既然摊开了,我就再说一条,我主动提供一条。说我请客送礼,告我行贿受贿。实话告诉你:请客不请客?请客;行贿不行贿?行贿。不行贿怎么办,不行贿银行给贷款吗?不行贿原材料哪里来?你不给人家回扣行吗?不行贿工商、税务、交通、城建、卫生方面的大爷们会天天找你的麻烦……这些事国营、私营都一样。就这个行贿还得绞尽脑汁呢,贿行得不得当人家还不要呢,不要就是不办事,不办事厂子怎么办,一千多人喝西北风去?王炳章这个人怎么样且不说他,一个半吊子宣传科长,不宣传厂里产品,整天跟着老耿跑,整我的材料,我能再要他吗?我敢再要他吗?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不是胜了么,眼看就要胜了,市里也来了调查组,哼,我就不信……
厂长说着,我看见旧妈妈脑子里出现了王炳章的影像。***王炳章就是科长,夜里睡在旧妈妈身边的科长……
旧妈妈怔怔地坐在那里,有好一会儿她脑海里出现了空白,一片白。而后她还是说:你说我是谁的人,你说吧!
厂长又笑了,厂长笑着把一层层幕布重新拉上。厂长还在脸上蒙上了一层橡皮薄膜,把脸绷得很紧的薄膜,厂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