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纽达①,我们回家去!”税务官声音沙哑地说。
安娜·巴甫洛芙娜看见丈夫出现在她面前,先是打了个冷战,仿佛想起了她还有个丈夫似的,后来满脸涨得通红,想到自己有这么个干瘦的、阴沉的、平凡的丈夫,不由得害臊。
……
“我们回家去!”税务官又说一遍。
“为什么?时候还早呢!”
“我要求你回家!”税务官抑扬顿挫地说,露出气愤的脸色。
“这是为什么?难道出了什么事?”安娜·巴甫洛芙娜惊慌地问。
“没出什么事,可是我希望你马上回家。……我希望如此,就是这么回事。请吧,不用多说了。”
安娜·巴甫洛芙娜并不怕她的丈夫,可是在男舞伴面前却觉得难为情,那军官正惊讶而讥诮地瞧着税务官呢。她站起来,跟丈夫一起走到一旁。
“你在想些什么?”她开口说。“为什么要我回家去?还没到十一点呢!”
“我希望如此,就是这么的!走吧,不必多说。”
“你别生什么糊涂想法!你要走,就走你的。”
“好,那我就大闹一场!”
税务官看见他妻子脸上的快活神情渐渐消散,看见她十 分羞愧,显得很痛苦,于是他心里似乎略为轻松点了。
“你现在要我回去干什么?”妻子问。
“我不要你干什么,我希望你待在家里。我希望如此,就是这么的。”
安娜·巴甫洛芙娜不肯听从他的话,后来就开始央告他,求她丈夫容许她哪怕再留半个钟头也好。临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不住道歉,赌咒发誓,不过这些话都是小声说的,脸上却带着笑容,免得旁人以为她跟丈夫闹别扭。她开始担保说,她不会再待多久,只要十分钟,只要五分钟就行。可是税务官固执地坚持他的主张。
“随你的便,你要留就留下!只是我要大闹一常”这时候,安娜·巴甫洛芙娜一边跟丈夫说话,一边却显得干了,瘦了,老了。她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差点哭出来,然后走到前厅去,开始穿外衣。……“您这是干什么?”本地的太太小姐们吃惊地说。“安娜·巴甫洛芙娜,您干吗要走,亲爱的?”
“她头痛,”税务官替他妻子说。
两夫妇从俱乐部里出来,走回家去,一路上沉默不语。税务官跟在妻子后面,瞧着她满心痛苦和委屈,弯下腰,灰心丧气,回想她在俱乐部里那种快活神情惹得他多么生气,感到这种快活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他的心里不禁扬扬得意。他高兴了,满意了,同时却又觉得还缺点什么。他很想转身回 到俱乐部,设法闹得大家都扫兴和难堪,让大家都领会到这种生活多么渺小可怜,平淡无味,只要他们在街上摸着黑走路,听见脚底下的烂泥咕唧咕唧响,知道明天早晨醒来,没有别的指望,只好仍旧喝酒打牌,他们就会明白这一点的。啊,那是多么可怕!
安娜·巴甫洛芙娜几乎走不动了。……她仍然处在舞蹈、音乐、谈话、亮光、闹声的影响下。她一面走一面问自己:为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她呢?她痛心,委屈,听着丈夫沉重的脚步声而满腔愤恨,连气也透不出来。她一言不发,极力要想出最伤人、最刻雹最恶毒的话来痛骂她的丈夫,同时却又体会到她那税务官的心是任什么话都打动不了的。他哪里会理睬她的话?就连她最凶恶的仇敌也想不出比这更使她无可奈何的局面来了。
这当儿音乐轰鸣,黑暗里充满了最轻快、最挑逗人心的乐声。
【注释】
①安娜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