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对这些人知道不多,只知道这些人是来砍伐树木,知道这些人属于吃鱼的民族。
但一个夏天过完,只看见他们开挖菜地,修建房子。现在,他们住进了亲手盖成的一幢幢排列得整整齐齐、矮而且长甚至转弯的木头房子。
现在,农民和工人,这些互相感到稀奇的人彼此默默地打量,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在严冬的早上呼出的团团白雾却在空中交织成片,难以分离。
夺科看着这一切,却难以明了这种现象背后有什么意义,他看到随着太阳升高,日光强烈,那些缭绕的雾气就消失了。他看到索南父亲袒露出强健的臂膀,鼓起腮帮,一用力,就把弄干净的猪倒提起来。
他大声吩咐儿子拿秤来。
索南拿来那杆秤。肥猪被卸开,分成头、四肢共五块。称完,他又吩咐索南从篱栅缝里递过秤去。
夺科去接秤。
秤杆的光滑与冰凉又叫他怅惘地想到了他的不知在何处的鱼。
索南说:他家的猪是一百零八斤。
“你们称称你们家的猪有多重”,索南告诉夺科,“我阿爸说的”。
夏佳担心地看了那枰一眼,就像那不是秤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险恶的东西。“我们不要。”
“你怕什么?”秋秋问。
“我怕我们的猪没有他家的重。”
“我就不怕,你不知道这个家到我们这里就完了,你没有听过一百年一个家的谚语,我就不怕我家的猪没有人家的重,我只怕自己家的男人比人家男人胆子小,气力也小。”她一边斥骂小叔子,一边把劈成两半的猪挂在抨钩上约了,说:“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夺科还秤时,说:“我妈说,猪是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知道了,听见你家猪叫声比我家猪叫声响亮就知道了。”
确实,这种挨刀的平时难得出声的畜牲临死时是那样高声地嗥叫。这和羊是不一样的。羊子平常咩咩叫唤,宰杀时哪怕是一大群也会哑然无声。
夺科突然对索南父亲发问:“它们到哪里去?”
“它们?”
“鱼。它们。”
夺科看到他脸上像所有被他询问的人一样,显现出对他,对他的命定衰亡的家族的厌恶神情,对鱼的厌恶的神情。
“哦,我不知道。小家伙,你这双奇怪眼睛背后是个什么样的脑子啊,我真想打开看上一眼”,他用粗大有力的手指钳住夺科小小的脑袋,使劲挤压,“啊,你的眼睛是本来就那样鼓突,还是因为我使劲它们就要爆炸了?”
索南的父亲松开他沾满猪血的手说:“你说谢谢你放了我。”
夺科说:“谢谢你放了我。”但他只感到自己掀动嘴唇和舌头,却没有听到声音。他只听到血液涌回头部时掠过耳鼓的嗡嗡的声音,伴随着这涌流声的是眼前飞舞的彩色虹影。他慢慢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克服住了头晕和恶心。并且记住了索南父亲最后的吩咐。
他把这吩咐转告母亲和叔叔:“要交二十五斤国家任务,每头猪。”
秋秋带着哭腔说:“啊国家,国家。”
叔叔蹲在大锅热水旁清理猪下水:翻剖猪肚,挤掉肠子里的粪便。那些粪便就那样淅淅沥沥地流淌在雪地上,那些散发着热气的稀屎中还夹杂着好多白色的绦虫,起初它们还轻轻蠕动,但很快就被冻僵了身子。
现在,一家人坐在火塘边上。
秋秋和小叔子夏佳在暗中彼此悄悄地互相打量,这种打量含有急切以及心惊胆战的成分。
突然,夺科听到自己的话打破了屋里难得的令人舒心的静谧:“索南爸,也不知道鱼藏到哪里去了,冬天。”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他叫我问那些汉人。”“你问了吗?”
“问了,可是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
这时,妈妈插了进来:“夺科,你不提这些奇怪念头你叔叔的脑子也够有名堂了,现在你们俩就要分开睡觉了,免得睡觉时还有人糊弄他的脑子。”
这时,从对面楼里传来有人喝多了酒大声哭叫欢笑的声音。人民公社运动时没收了那幢房子,以及房子中不少值钱的东西,小叔子只好和寡嫂住在一起。那天,他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过来时,差点就抑制不住想扑到秋秋怀中痛哭一场。可那时她却蓬松着一头乱发,冲着他又是瞪眼,又是吐唾沬,那种样子,不像是对待平辈的小叔子,倒是一个苟刻的后母对待自己前夫的儿子一样。
夺科眨巴几下鱼眼:“那我就是要跟妈妈在一起睡吗?”
秋秋笑了起来。她紧盯着小叔子:“你叔叔会告诉你的,我的儿子。”
夏佳知道,那个最终会发生的,村里人一致以为早已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晚上了。这对他终究是一道必须逾越的关口,既然一切事情都在发生,人家的好运道和你莫多家的坏运道,那么就来吧。
夏佳对侄儿发话了:“要是你爸爸在家,也早叫你和大人分开睡觉了。”
秋秋把他的铺安在了左厢房里。
在黑暗中,夏佳感到,寡嫂是脱光了衣服才钻到羊毛毯子下面来的。她一躺下来就说:“让我看看你的身子,让我的手看看。”秋秋的头发落到他脸上,这很舒服。同时,她口中的热气又扑到他脸上,这是一种黏稠的热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母牛半夜里反刍时从腹腔深处带出来的。夏佳想,他又不是夺科他们的年轻女教师,会对这种气味感到恶心。而秋秋的手已经剥去了他的短衬衫和白布裤头,她的手在他**上停留一阵,就慢慢地往下滑动了:“啊,夏佳已经长大了。”
自己十一二岁时,还是堂姐的秋秋就曾这样无数次地说过。那时,堂姐还没有出嫁,自己整天跟着她,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气味,就像儿子跟着母亲一样。那时,她还时常到河湾里洗澡,总是小夏佳陪伴着她。夏佳先用石头、树枝赶走小河湾里的鱼,然后望着可能来人的方向。“不准转过身来。”堂姐总是这样吩咐。然后,就能听到一件件衣服落地的声音,紧张喘息的声音,赤脚走过草地、沙子,然后下到水里的声音。等到堂姐从水里起来时,他总是看见她的腿,她的腹部,水珠从上面一颗颗滚下去,闪烁着晶莹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