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布罗德背叛卡夫卡的遗嘱:在他死后,焚毁其著作。他以小说,这面用米拉·昆德拉的话来说“让道德评判暂停”的放大镜,确立了卡夫卡伟岸的加尔塔圣人镜像,随之展开一系列漫长而缜密的塑圣行为:为卡夫卡的长篇小说撰写序言,写出四本诠释卡夫卡的评传,编纂卡夫卡书信集,将长篇小说《城堡》和《美国》改编成剧本。
一门新的学问:卡夫卡学,诞生了。
弗朗茨·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
作为半官方的工伤事故保险公司顾问的卡夫卡,作为一个生前没有发表过多少作品的业余作家卡夫卡,作为41岁因肺病而亡的卡夫卡,就这样变成一个逐渐遥远而缥缈的影子,被制造而成的圣人加尔塔取而代之。甚至,卡夫卡日记中影射娼妓的文字和与性有关的文字,全被删除,因为这些文字在卡夫卡死后变成了对圣人加尔塔的亵渎。
就缺寺院、圣殿、塑像和门徒了,否则,一门新的帮派色彩极度浓郁的神秘主义伪宗教就会建立,甚至可能还会有某人伪造族谱,将自己归入圣裔之列,甚至还会有人扭曲教义,将自己定为圣人的转世再生,如此一来,权力和财富将会迅速集于一人或一家族或一阶层,而背叛教条和规约者,如米兰·昆德拉那样开始反思并批判者,将会被驱逐,被流放,甚至将会遭受追杀令的死亡威胁,如同我在上面讲过的第二个残酷爱情故事中的B,如同用小说这一现代文明的娱乐工具来戏谑并嘲弄神圣的作家拉什迪。
第三个残酷爱情故事,在我看来,透露出一种理性之光和善良的馨香,一种对种种迷象经过鉴别之后的温柔取舍。这是人类最宝贵的品质。如果没有这种品质,人类将会彻底迷失于伪宗教的雾霾。
在美国属于基督教福音派的惠顿学院(Wheaton College)和长老会的普林斯顿神学院——都有一门在我们东方人看来颇为冷僻的学科:《新约》经文鉴别学。出生于美国中部一个保守的圣公会家庭曾经虔诚信仰基督教的学者巴特·叶尔曼(Bart D.Ehrman)先后就读于这两所神学院。他发现:基督徒坚信的来自上帝(God)之启示的《新约》,并没有原始抄本。他比对了世界各地发现的希腊文、希伯来和古叙利亚文抄本,发现《圣经》,在千百年的传抄过程中,充满了删改,尤其是《新约》福音作者,他们竭力“塑造”耶稣在信仰中的神子/基督镜像。为了与早期犹太人、异教徒和异端神秘主义诺斯替(Gnostic)论辩,为了后来的神学论争,不断有人把自己的话语加入《新约》。
在使徒马可笔下,也就是记录于《马可福音》中的耶稣,在被捕那夜的橄榄山上,显得极其伤痛。他伏地祷告,“汗珠如大血点滴在地上”。接下来的受难中,耶稣安静地走向骷髅地。他的门徒逃得无踪无影,连那些最忠诚的妇女也只是“远远观望”。每一个人都嘲笑他,路人,犹太人领袖,还有那两个同样被钉上十字架的强盗。甚至,最后连上帝也离弃了他。忍受着我们常人难以想象之痛苦的耶稣,在十字架上说了惟一一句话:“以利,以利,拉玛撒巴格达尼?”意思是:“我的神,我的神,为何将我离弃?”
《马可福音》中的耶稣,这样一位在现实和文学作品中可以理性比照的耶稣,两千年后,仍然让我为之伤心。
但在《路加福音》中,通过使徒路加的描述,我们看到的是另一个耶稣形象。他是那样镇定自若,当他开口说话,显得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全心信赖上帝他的父,对自己的命运充满信心。当他肩扛沉重的十字架,看到一群路旁的妇女为他伤心哭泣,他却告诉她们:不用为他哭泣,而要为她们的孩子哭泣,因为预言的灾难即将来临。在十字架上,耶稣与强盗展开一场知性的对话,并向其中一位保证一定可以同在天园。路加笔下的耶稣在临终前高喊:“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付在您手中!”
耶稣形象的这两种描述,形成后来经院哲学关于耶稣人神两性还是人神一性的长期论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