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娘”这个指称,据说来自日本ACGN领域,泛指一切人为方式的男扮女装,而在大众眼中,这词多少是带点贬义。至于我要说的“伪娘”, 则是中性的,也是广义的,作为“变性”的近义词来使用,既泛指男子的女性化现象,也包括物理性质的性别改造。
对于伪娘,我个人不喜欢,但也算不上厌恶。作为糙男,不批评花样美男或许是必要的风度吧。这是首先要声明的。
在当代伪娘现象作为一种形体塑造,从化妆到整容到变性,首先有赖于最新的时尚技巧与医学技术的加持,因此原是一种别处风光。中国在伪娘界自不免是后来者,泰国的人妖、韩国的整容、日本和香港地区的美容,都是我们师法的榜样。可是,我想讨论的是,若不论技术条件,仅仅将伪娘作为一种审美现象,其实倒是中国的固有传统呢。
一
说到中国的伪娘传统,一般人最容易想到的,恐怕是京剧的花旦角色。但中国戏剧史上的伪娘传统实际上异常深厚,在京剧之前,在京剧之外,花旦式的角色扮演都普遍存在,只不过至京剧而登峰造极,且得大都会的地利,遂为声光所集罢了。
旦角的起源,为戏曲史研究的一大课题,据晚近的总结,居然有十余种见解:雌猿之“狚”说、燕地优女说、“花担”省文说、拿耶依说、司乐之总名说、汉郊祀女巫说、弄假妇人说、由“姐”致误说、妓女说、木笪说、城旦舂说、梵文舞蹈Tandava说,等等等等。而旦角的正式形成,约在南宋中后期(此据刘晓明《杂居形成史》第四章第五节)。
旦角,指女性角色,在历史上未尝没有由女子扮演者,但因为官方多有禁止女子演戏的规条,故由男子扮演旦角终成主流。在此,不必讨论梅兰芳或“四大名旦”这些过于熟悉的名目,更值得考索一下的,是旦角之前的旦角式表演,即旦角的前史。
三国时,掌握了实权的司马师借故废黜了魏帝曹芳,奏书中有这样的罪状:
……日延小优郭怀、袁信等于建始芙蓉殿前裸袒游戏……又于广望观上,使怀、信等于观下作辽东妖妇,嬉亵过度,道路行人掩目,帝于观上以为燕笑。(《三国志·魏书·齐王芳纪》裴松之注)
这里的“小优郭怀、袁信”,系男性优伶,由他们“作辽东妖妇”,自然是反串表演,戏曲史研究界皆无异辞。
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俳优》有一则:
弄假妇人,大中以来,有孙乾饭、刘璃瓶,近有郭外春、孙有熊,善为此戏。僖宗幸蜀时,戏中有刘真者尤能,后乃随驾入京,籍于教坊。
这里的“弄假妇人”应是男扮女装的滑稽戏,如果说“作辽东妖妇”或属即兴性质,那“弄假妇人”则显然已固定下来,成为一种专门的表演形式了。
还是唐代,歌舞戏《踏谣娘》本由女子扮演,但亦有由男子扮演的。崔令钦《教坊记·踏谣娘》载:
时人弄之:丈夫着妇人衣,徐行入场,行歌,每一叠,傍人齐声和之云……
由“时人弄之”的“弄”,似可见这种“丈夫着妇女人衣”的表演,可能也跟“弄假妇人”类似,都是藉反串以求滑稽的效果。
以上几条都属专业戏曲史家熟知的事例。我还注意到以下两例,似为戏曲史论著所遗。
一是西汉桓宽《盐铁论·散不足》的一段:
今民间雕琢不中之物,刻画无用之器。玩好玄黄、杂青、五色绣衣,戏弄蒲人杂妇百兽马戏斗虎唐锑追人奇虫胡妲。
这段话极难索解,也不易标点,前人断作:“戏弄蒲人杂妇、百兽马戏斗虎、唐锑追人、奇虫胡妲。”似未妥贴,不如断作:“戏弄蒲人、杂妇、百兽、马戏、斗虎、唐锑、追人、奇虫、胡妲。”指当时各类小戏、杂技。至于“戏弄蒲人杂妇”,或以为“蒲人”是蒲草做的玩具,而“杂妇”系其一(马非百《盐铁论简注》);或以为“蒲人”是西南边疆的族类之一(王利器《盐铁论校注》[定本]引王佩诤说)。若照我的断句,则“戏弄蒲人”和“戏弄杂妇”或是二事,不管“蒲人”为何,“戏弄杂妇”可能就相当于唐时的“弄假妇人”,即为男扮女装的表演。若如是,此或系伪娘表演的最古一例了。
一是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的几例。卷七“驾登宝津楼房诸军呈百戏”条有云:
……念诵言语讫,有一装村妇者入场,与村夫相值,各持棒杖,互相击触,如相殴态。
又“除夕”条:
……又装锺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
“装村妇”、“装锺馗小妹”,似应皆由男子来担任。若说此二例不能绝对肯定,那么再请看卷十“十二月”条:
自入此月,即有贫者三数人为一火,装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祟之道也。
既曰“装妇人”,总不会是由妇人来“装”吧?
由上所述,足见古代民俗和戏剧中伪娘式表演的源远流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