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沉默一阵,把话题转向了我。
章老师说:“也是一个聪明的娃娃。我的学生。”
格桑多杰说:“穿得这么齐整。脚上有鞋穿。”“其实他家里很穷。只是他妈妈勤快,爸爸要强。”章老师突然用了一种动人的梦呓般的语调说,“小时候,你的贵生老师就跟他一样。”
这句话像句法力无边的咒语。我当时肯定真切地感到了死亡,发出惊骇的叫声。屋里守灵的人有不少涌出了屋子。
“这人的毛病又犯了。”
章老师的毛病就是喝了酒就无端吓唬他平时爱护备至的学生。人们又回到了屋里。章老师醉醺醺地挥挥手,说:“我哪里就醉了,我没有吓唬谁。阿来你回家去吧。”
但他不知道,那句话比任何吓唬都更为可怕,那种将我全部命运和一具棺材里的僵尸联系起来的可怕的咒语。
章老师刚解放就从内地分到我们色尔古村任教。在乡亲们记忆中,他是一个略显憨厚的方脸盘的漂亮小伙子,痩削一些时更为漂亮。有一年他母亲死了,大雪封山,他不能回老家奔丧,人日渐消痩,却同时得到好几个姑娘的爱慕。而现在,他方正脸膛上的肌肉已经全部塌陷了,堆叠起一层层和善的逆来顺受的皱纹,依然白净的皮肤给人一种灰暗的感觉。他脸上在梦魇之中未曾醒来的痛苦神情和这个正日渐败落的村子的情调相当一致。
夜色愈益浓重,天上的星光显得更加明亮起来。
这夜是色尔古村众多黑夜中的一个。就像梭摩河是大渡河众多支流中的一个支流一样,色尔古村的夜也像梭摩河沿岸所有村庄一样,显得无边无际,空洞渺茫。在风中显得凝滞紧张,无风时变得蓬松轻柔。衬子坐落在玛岗觉卡旁边。本地部族方言中,“觉卡”是溪流的意思。村道缘玛岗觉卡而下,在溪水汇人大河的地方和公路汇合,这些也都和梭摩河沿岸的好多村寨一模一样。这些村庄孤独遥远,或是被树林包围。或被光秃的岩石托举,或是坐落在畜栏和陡峭的山地草场之间,白天,面对几十上百块斜挂在坡上或横陈在谷中的麦地。沉入黑夜后,不时被公路上来往的汽车的灯光所照亮。公路是五十年代修筑的。古老的衬道给公路串连起来,就不再只是狩猎的道路,迎亲送丧的道路了。公路也成为章老师在学校里描述未来辉煌前景的一个确凿的证据,用以激励他的学生走向山外沸腾的世界。不几年又有电话线拉过村前的山头。但电话机却只挂在城镇的办公室和邮电局里。只有风弹拨电线的声音,多少丰富了山村的自然音响。
章老师老了。他至今无缘使用电话。
而他的学生却有十数人成为国家干部了。这些人回到家乡时气色很好,趾髙气扬。他们开来公家的汽车,兜捕禁猎动物。他们的城里来的老婆娃娃在村中广场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雪人。这些雪人经冬不化,在他们离开后还以黑色浮炭或蓝色玻璃弹子嵌成的眼睛注视严寒中拱肩缩背的人们。春天里,这些雪人变成—个个混浊明亮的水洼,给一年伊始的时节平添几分凄凉情调。
村里渐渐有了传说。
传说当年干净漂亮的老师和一个叫更觉的女人有了私情。或许我会为这女人专写一篇小说,她的男人是森林工人。在色尔古村,在外吃国家粮的人当中,最为人轻视的就是更觉的丈夫,以及和章明玉老师一样的乡村教师贵生,贵生已经死去了。
贵生父亲是国民党部队的逃兵,陕西人,属胡宗南部队。贵生从师范毕业那年,他去接搞运动的工作组。途中驾车的中杠马惊了,马车一路狂奔。等他制服住马回头一看,车厢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自己的影子。他又驱马狂奔,连人连车一起投进了大河。
这年,贵生给分配到格桑家的那个村子。他从来不回家,从不写信,他母亲和妹妹只是每月收到汇款。
章明玉老师只是痛心地感到,当初哥哥上学时就每天给他送来牛奶的贵生妹妹,已经一天天显得苍老了。看到章明玉老师怜悯的目光,三十岁了仍像十几岁时那样天天送来牛奶的贵生妹妹,摇晃一阵,差点跌进了他的怀抱。现在母女俩已经走了。色尔古村眼下已经迀走了大约三分之一特别贫穷的人家。到的那个地方叫做柯拉基,曾经是个十分繁盛的村子。百年前被一场瘟疫灭绝,剩下大片沃土重新变成了荒野。迁移去那里开荒,可以免交三年公粮。她们只给他留下一只送奶的罐子,一只小巧的双耳铜罐,上面有一尊袒腹的女神踩着粗重的云纹。
云纹显得十分狰狞。
章老师坐在守灵的人群背后,格桑坐在他的旁边。守灵的人们中只有少数念着祈求死者超生的祷文。大多数人默默喝酒。
酒力上来了,章老师感到脑袋嗡嗡作响,感到死人的眼睛不在棺材里,而是像星星一样,在黑暗虚空中的某一处柔弱而又执著地闪烁。他好像还听到了那母女俩嘶哑的哭声、喘息声,正从楼上黑洞洞的楼梯口传下来。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温柔的热流。闭上眼,又看到贵生妹妹摇晃着差点扑进他怀抱的情景。他想张开双手,左手却触到了光滑的坚硬冰凉的棺材。
章老师颤抖一下,睁眼看到火光把许多放大的人影投在墙上,只有火苗抖动声和风掠过破烂屋顶的呼呼声混合在一起了。
他突然叫道:“阿来!阿来!”
那个孩子果然从守在门外的那群娃娃中走了出来。;
章老师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在这里来了!我先不是叫你走!”
要是当年的贵生就会什么也不敢说,而且也不会到这样人多的地方来。可是这娃娃和他父亲一样,一硬颈项说:“你叫我我就来了。”
章老师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见有人说他醉了,他像只被雨水打湿的狗一样甩甩脑袋,对着所有人说:“你们说我醉了,是吗?当着我的客人,我们的客人格桑老师?当着我同行的面说你们的老师醉了?”他伛倭着身子,痛切地责问。他摇晃一下,扑在棺材上才没有摔倒,他抬起头,拍拍棺材,说:‘听见了,贵生,他们说我喝醉了,你看见过我喝醉过酒吗?”他把脸转向站在旁边的孩子:“阿来,你看见你老师喝醉酒吗?你对远方来的年轻老师说我没有喝醉,你说,格桑……”他趴在棺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