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多杰站起来,把他的手从棺材上挪开,搭在自己颈项上,和阿来一起把他搀扶到门外,章老师在墙边蹲下,呕吐了一阵。
格桑发觉那孩子在战抖,好像还轻声咕哝了一句:他真可怜。不,格桑在心里说,你没有听清。他伸手摸孩子的脑袋,他缩缩颈子就躲开了,眼里闪出一种狺狺的光芒。
章老师满脸泪光过来,俯身对阿来说:“去把我窗台上那只罐子拿来,他们家的我把它还给他。”
后来开启了棺盖,人们都来和死人告了别。那只罐子也按章老师的意愿放进了搏材。就放在他肩膀旁边。
合上棺盖后,章老师和格桑多杰就肃立在棺盖两侧。
没有人讲话。
屋子里坐满了人,但仍然显得空旷。现在干燥的灰尘味中好像又弥漫开一种怪异的味道。不知是门外的呕吐物还是融冻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也许根本就不曾有过这种味道,只是打开棺材又合上时的反应,一种气氛而已。火舌舔噬的劈柴袢子,偶尔有一星火子爆起,飞过人们的头顶,落在尘土中慢慢熄灭。
酒碗一次次斟满又被喝干。
这时章老师出声打破了沉默:“我要坐下了,对不起格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想站上一个通宵守灵,我非常乐意。可我站不住了。我有关节炎,他们知道,贵生也知道。他妹妹也知道我有关节炎。”他可怜巴巴地屈下膝头,酒力使他吐字含混不清。他翘着屁股像要拉屎一样,仰脸看着格桑。
“你可以坐下。”他说,同时被自己十足的居高临下的腔调吓了一跳。你没有这种权利,你还年轻。他想。他叹息一声,松弛了身体说:“我们都坐下吧。”
他们并肩坐在守灵的人圈背后,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人们都感到某种压力的消失。说话声渐渐高起来。若不是某个确实叫人尊重的人物死了,守灵之夜就像过节一样可以尽兴交谈,尽兴吃喝。可是这家人的最后一个却躺在棺材里,没有肉,没有菜。只有各人怀中掏出的酒瓶。可是刚才两个活着的老师那样站着,好像没有在他们的黑板和白墨盒子前站够一样,使这守灵夜有了真正的严肃与悲哀。现在,他们坐下了,人们都长吁了一口气。
“讲讲我老师的事情。”格桑多杰对身边的章老师说,“请你。”
“不。我不。等下你听他们谈吧。”章老师冷冷一笑,“这些人才会谈人呢,管你死人活人。”
“已经下半夜了,或许他们要瞌睡了。”
“不,他们快要喝够酒了。”章老师俯过身来,“我来这里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他们。你闻闻我身上他们的气味。你闻。”
格桑多杰知道他酒醉到这个程度,口中吐出的全是真话。但如果他像心里一样,在口头上表示同意,那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或许可以,而自己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那么多年一贯持身谨严,堪为人师,而自己从事这个职业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由此想到自己将来必定像死去的老师一样一生都将是隐忍的,顺从的,自然也是软弱的,不禁悲戚之感油然而生。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怎么也不能滑下喉头。一些酒液随着呼吸进入了鼻腔,格桑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哗一声流了下来。
面容慈善的贫协主席保仑转过身来:“听说他当了先进?”
他不敢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只是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
“不当先进的话他不会进城。”
“不是开会他是不会搁下上课的学生走开的。”
“不进城就不会搭上翻死了十几个人的车了。死了多少个?十几?”
“十六。后来医院里又死了一个。”
“听说你也在车上。”
“在。”
“也当先进了。车怎么翻的?”
他说车在积雪的公路上慢慢往边上溜,好多人都翻窗跳了出来。老师本来是来得及跳的,可他只是紧抓住面前的扶手。端坐着一动不动。好像还盯着远处什么地方出神。车子就那样慢慢倾覆,滚下山沟。滚动时还甩出了几个小孩和妇女。他们也只是受了点轻伤。可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不仅自己,还挡断了另外两三个人的生路。他边讲边抬起头来,眼中也露出车子倾覆时老师眼中那种空洞飘浮的神情。他的声音很低,但全房子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沉默了好一阵子。
退伍军人雍宗和大队长嘎洛同时叹了口气。嘎洛头深深地俯向他那因风湿和弹伤严重积水的膝头。雍宗则是慢慢仰起脸来,火光只是照亮了他漂亮的喉结。他的脸仰向黑暗。而他看见的不是天空,而是烟熏得漆黑的屋顶。
还是将来会加入共产党,或为副大队长,放羊的十七岁的阿生说:“他是吓呆了。”
保仑说:“贵生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多半不是害怕,他是想什么想走神了。”
“他肯定吓呆了。”阿生坚持说。
“吓呆了又怎么样?”雍宗眼里对这个娃娃露出明显的敌意。
“我是不会吓呆的。”阿生说,“我没有上过学,上过学的人都是胆小鬼。”
雍宗冷冷一笑,又十分鄙屑地盯了醉得一塌糊涂的阿生一眼,起身回家去了。有人要他留下,他从门口转过身来,一脸郑重的神情,说:“守灵是没有意思的,要对人好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死了可以把我喂狗,只要活着的时候叫我好好活着。”最后,这个打过仗的人说,“我见过的死人多了。我见过活着的死人也多了。与其守灵,不如当初留下他母亲和妹妹。”大队长嘎洛说:“雍宗!”
阿生看了大队长一眼,鼓足了勇气,说:“雍宗,你知道你是什么人?”
雍宗对阿生说:“难道你没有见过死人?”
然后才转身走开了。
“贵生小时候就是什么都害怕。”话题又回到死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