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想到这些,愈是难以阻止自己去凝神谛听。你若不是妖魔降世——像恨你的人所说的那样,这种癖好就不该在自己身上。读了几年书,又教了几天书,谈崩了一两次恋爱,现在过上了这种粗放的生活,回首一看,那段体面生活倒给自己染上了不可更改的细腻的毛病,这是没事干的人找来苦恼自己的毛病。这种癖好若是在康若松身上那倒是挺合适的。
哥哥康若松说过:“在这些声音中,我们自身是不存在的。”
“我不懂。”
“就是自己忘记了自己。”
“能吗?”
“得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忘了的自己能到哪?”
“想去的地方。”
“譬如……”
“譬如,天上。”这些是哥哥康若松说过的,现在,又都被他写进文章里去了。前天,在县城开酒馆的阿满拿来一本杂志胡乱念了些什么自然的乐音啦、永恒啦、一种纵深啦,等等。这是康若松写的诗。阿满神气活现地说:也许他能写《格萨尔》那样的东西呢!
不会是苍央嘉措那个骚活佛那种求偶歌?他冷冷地反问。
她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俩都不会像那样爱怜女人。那样的男人,她轻轻引用了一句熟语:这样的天才中国五百年出一个。她双手不自觉地下滑到鼓鼓的屁股上,抚弄着铜牌上的苹果及外文字母。
一些新的声音又向他袭来。
起初,是背靠着的树干发出细微的嚓嚓声。这声音中,他感到树干正在膨胀,这力量是那厚厚的充满松脂的树皮所包裹不住的,于是树皮嚓嚓地慢慢龟裂。下意识地,他的脊梁开始用劲,与树干合力。他想背部和树干之间一定挤压住了蛀虫之类。一个虫子歪戴着小林警的大沿帽,护林员桑吉舞动的双臂是蚂蚁细小的节肢。在挤压中,他们口中翻涌出不属人类语言的疯狂的吱吱声。桑蒂尔基简直不大明白: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就像眼前暗暗的树影和虚空中充斥的夜色之间缺乏一个明确的界限一样。
又听到更多的声音。不睁眼也能判断出来:星星飞向山外天空发出尖利声响,露珠坠落的声音却十分圆润,雀鸟在窝中被突然惊醒,以及峡底浩浩奔流的河水,那轰轰声扑溅在心坎上,经久不绝。他一下觉得非常孤独,心中不免感到凄楚。
等他睁开眼睛,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湿气袅袅地从湿透的裤腿上升起。他已错过了黎明时分最好的出猎机会。
他回到木屋门口时,干干净净的哑巴孩子又冲他比划起来。他依然不懂得这手势是什么意思。一个会说话的人都不会叫人全部懂得,何况眼前是一个哑巴。
他拉了哑巴向线务检修站走去。老线务员正在晾晒毡子绑腿。
“老头,早上前面是你?”他弓着腰,把下巴拄在双手扶着的枪口上。
“线坏了。”
“我以为松林口又出土匪了。”
“猎人,那可不是出去打猎的时候。”
“你该害怕的是:我差点没有把你当只熊打了。”
“害怕?人又不能死两三次。”
“正是只死一次人们才怕。”
“那是说你自己。年轻人。”
“你也怕。”桑蒂固执地说。
“对死的惧怕是一种美丽。”女大学生推开窗户,不动声色地说。她吮吸着沾在中指上的墨水,然后翻来覆去地瞧着自己的手掌:“爸爸总是有那么多话。”她并不把眼睛对着任何人。
“是你弟弟又对桑蒂比划些什么。人家不懂来问问。”
桑蒂把脸朝向别的地方。当顶的太阳这时已化为白炽的一团光芒。老线务员坐着的磨得溜光的门槛上也闪烁着那样几星光芒。
“其实,”线务员看看女儿,“其实,她已经告诉我了。桑吉说要到乡上去告你,抢劫枪支,那枪是武装部长亲手发的。那样……”
哑巴哇哇叫着伸出三根手指,直举到他鼻尖前。
“桑吉扬言要叫桑蒂第三次坐班房。”她一说话,哑巴兄弟的手就放下了。她继续望着别处的什么说话,“其实,你找找桑吉的妹妹不就没事了。”
“我不找她。”
“你们不是相好过。”
“她早嫁人了。”
“你还可以找她嘛……”她转脸对他意味深长地说,又拿起一个小本子翻动。桑蒂记起人们传说她搜集俗谚的事。她叹口气。看来是没有翻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以形容他和阿满之间的关系。
“算了吧,大学生没有本本就别讲话。”
“和谁说话?”
“你非得遇上博士才开口?”
“我说,你.哥哥那本书我看了。就是民族出版社出的那本。他怎么去搞现代派,风味不浓了。”
“可能是吧。”
“你没看?”
“我从不看书。”
“桑蒂教师。”
“谢谢。”他拄着枪慢慢走开了。
“看来,只好这样了。”小林警掀掉大沿帽,汗气津津的额头上,青筋被酒力鼓涌起来像一条条游动的虫子。桑蒂这么大条的男子汉,总是十分害怕蚂蟥啦、蛐蟮啦这一类虫子。看见对方那发青的头皮,就恶心得厉害。
“就这样好了。”
“你很聪明。”小林警做出十分老成的口气说。
“真的?”他因此也做出一副十分天真的模样。“当然真的。”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