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寨里,正看见一柱尘土飘散。一身尘土的桑吉正抬腿翻下货车车箱。他站在桑蒂面前,说:“哼!”
“哼!哼!”桑蒂不客气地回敬。之后,便找了一家人屋子,在楼顶上坐了。讨了几碗茶喝,几个脏乎乎的孩子叽叽喳喳围着他吵。老太婆出去一阵便带消息回来。他赏了两块钱给那些娃娃。老太婆告诉他,此时支部父子下地扯草去了。这是他们不髙兴的表示,髙兴时是从不下地的。另一个邻居老婆子告诉他:乡里武装部长到县上去了,桑吉又跟到县上,就遇到妹妹阿满两口子正在打架。说阿满这次发了疯地大吵大闹。在两个夜晚,她都坐在小酒馆中间一动不动。她竟告诉了她那当武装部长的男人:她喜欢过其他男人,现在心也不在他身上。“要么你杀死我,我一声不吭。我活该!要么你自己识趣,滚开。”武装部长便醉了酒,四天头上还不能醒转来。
“告你是告不倒了。”老太婆又斟了茶,“一分地,他那支部的权力就给取掉了。这个把女儿进贡换来的大山一崩,护林员那差事怕是也要丢了。作孽,作孽。”
他想起几天前和哥哥康若松在她小酒馆里时,还看不出阿满到底有什么心事。
“喝吧。”康若松举举酒杯:“喝。”桑蒂也举举杯子。
杯里厚厚的一层泡沫悄声崩裂,褐色的酒液到口有些苦味。泡沫还沾了一些在胡子上。端茶上来的阿满放肆地笑了。桑蒂咧咧嘴唇,却没有笑出声来:
“你,这样对待刚出监狱的英雄?”
女人又笑得弯下腰去:“是英雄早把我抱上枣红马背抢走了。”
康若松严肃地皱紧眉头,显得和这气氛格格不人,眼光里掺杂着痛苦与孤独。
阿满止住笑,沉默一阵。迅即一扬脸说:“康若松,不要用神仙的眼睛看我们。”
“什么?”
“不要从上往下那样看人。”
“哦……哦哦。”
“我上庙里进过香。”桑蒂突然说。
“哦,你。”她把手放在他肩上,抚弄一阵。
“我不懂。”康若松气恼地说。
阿满呆立了一阵,又开了一瓶酒,倒在杯里黏稠而红亮。
“好葡萄酒!”
“哥哥桑吉在这里招待人家一顿,也是这酒,换了几颗公安制服上的扣子。”
“跟你父亲一路货色。”桑蒂说。
康若松踹弟弟一脚。给阿满看见了:“叫他说完,我并不介意。”
“我说完了。”桑蒂笑笑。
她倚着柜台,按下录音机键子,竖在墙角的音箱发出低沉的咝咝声,其中还有着砰砰的电子管的爆裂声。一阵猛烈的鼓声从墙角滚荡过来。两兄弟慢慢从杯里啜饮酒浆,阿满随着节奏扭动起来。
这时鼓声轻柔而悠远,一只木管如泣如诉。一时鼓声又趋激烈,一个女人激越的歌声后,是一群男子雄沉的嘶吼。阿满脱掉外衣,动作放肆奔腾,脸孔被一种激情扭歪,贴近裤带的衬衣纽扣绷开,肚脐时时露出。
桑蒂又给自己杯中斟满了酒,康若松则吃力地挥挥手。阿满扭动到录音机前,按下键子。
“其实,”康若松犹疑了一下,“其实,那样没什么。”
“跳舞?”
“我是说桑蒂进庙去的事。”
“进坟墓也就那么大回事。”桑蒂幽幽地说。额头上堆起几条深深的皱纹。阿满看他一下显出那么一副苍老相,沙哑着喉咙,呻吟了一声:“哦,桑……”康若松皱着眉头打量她一阵:“明天,桑蒂也该回去了。”他掏出一张汽车票,递给阿满,“明早你送他上车。”
“你呢?”
“我的车比他早两小时开。”
“开会。”
“到外省参观。”
“福气。”
“国家干部!文化馆干部万岁!”桑蒂猛地把一杯酒倾进口中,他本以为康若松要陪他去医院看看老所长。为这个,在拘留所里他也没有把身上的大团结打散了买烟抽。康若松要走,他一个人是绝没有那么厚脸面的。他用力把酒杯甩向墙角,又歇斯底里地高叫一声:国家干部!便仰躺在地上。
两人半扶半拖地把他弄进屋里。他只好装醉。酒,老所长那事,阿满的柔情使他一下变得十分脆弱。他想放声大哭。他闭紧眼睛。
康若松说:“他可不止这点酒量。”
“在里面吃不饱,虚了。”
“这一百块给他应应急。不巧赶上我也要用钱。”
“那你带走吧,康若松哥哥,真的。我给他钱。”
“你是你,我是他哥哥。我一家只有我们兄弟俩了。”
“要是我是你妹妹就好了。”
“不说这些了,阿满,大家都是大人了。”哥哥划火柴的声音,踱步的声音,阿满抽泣的声音。
“是啊!怎么大家都大了。你,他,我,我桑吉哥哥。桑蒂有一天会杀了桑吉的。”阿满痛哭失声。
那一夜,阿满和自己睡在一起。他只好继续装醉,直挺挺地和衣而卧。夜半许久,阿满突然噗嘛一声笑了。
他只好转过脸来。颈项即被她双手缠绕:“我今晚没吃药,来吧,来!”“我吃药,偷偷吃了四年了。就是不给那家伙生儿子!”随即又笑又哭,许久也不肯安静。
老太婆还呆坐在一边,怔怔地注视桑蒂那亦忧亦喜的面孔。
“阿妈啦!请你叫桑吉和支部到这里来一趟,劳驾!”
“他们,我不去。他们不来我这里,我也不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