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这一切很好笑。到底是自己好笑,还是眼下这个炒陈饭的大学生惹人好笑,他不想深究。
他不能回到木屋里去,只好敲开派出所的门。小林警让他到老所长屋里睡了。
关上门,他又探进脑袋:“你那野鸡肉味道好怪。”
“别叫人知道我在这里。”
他闭上眼睛,往事又悄然出现在眼前了。
那一夜桑蒂躺在地上,不自觉流出了泪水。哥哥康若松说:“不哭,我们家就我们两兄弟了。”
于是早起便听哥哥讲课,下午自己做作业,哥哥看书。
晚上自己睡了。哥哥捧了一本破书呆呆地想心事。他紧闭嘴唇,年龄越大,那微带苦涩味的面孔就越是苍白得厉害了。
“要是以前,康若松可是一个和尚的好料。”
“那用说,早进拉萨,上神学院了。”
老人们背地这样悄悄地议论。
“那是好命遭了劫数。”
“小命上还有一个大命。”
“法轮回环啊。”
“法轮。”
那些夜里,塘火慢慢熄灭了,兄弟俩要静听许久雨点、雪霰敲击屋顶的瓦板,或是晴明的夜里星星、露珠、拔节的草木以及河流的交响。
“书里怎么没把这些声音写出来?”
“你写吧?”桑蒂没好气地说。
“我也那么想。”康若松却翻身起来,抓紧弟弟的肩头。
桑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中,他感到哥哥激动得打抖。他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喜欢阿满。”他突然闷声说道。康若松手又抓紧了一些,然后缓缓放松了,一言不发重新躺平。
桑蒂听着哥哥频频翻身。骚动的情绪早已消失了踪影,只听到自己的肠胃辘辘作响。
等到康若松梦呓中说不行不行时,桑蒂也早已睡着了。
桑蒂在老所长床上翻了个身。想:哥哥康若松一向做梦很多,自己则自小不大有梦。
支部喜滋滋地对哥哥说:“做那么多梦干什么?”老所长却说:“这世界,幸好还能让人做做梦。”自己那时是不懂得其中意味的。
他燃上一支烟。
结果是他在寨子里游荡了三天。
护林员并没有带人来抓他。
只是第二天头上,远处驶来一辆墨绿色的三轮摩托,空着车斗。他吓得躲在柴垛后。摩托开过后,他提着上了膛的枪出来,笑着说:真要想坐牢,就打死桑吉那家伙,大家都一了百了。
“你是谁?”姑娘问他。
“瓦特。”他冷不丁地说,却把依稀记得的萨特的名字记错了。
姑娘笑得前仰后合。他很气恼,却无法把眼睛从那流泻阳光的黑发上挪开。
许多想来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了。
“坐下吧。”大学生指着一段木头说。
他坐下,退掉子弹,迎着阳光看枪筒上泛起漂亮的蓝光。
“其实,一寨人都蠢到家了,你还可以谈谈。你总教过几天书嘛。”
“我是坏人。”
“坏人有性格,你哥哥没对你说过。”
他竖了枪,从枪口瞄着枪管中一圈圈优美的银亮弧线。
“你手边有你哥哥的书吗?他签过名的。”
他解下了弹带重重地搁到一边:
“我看你漂亮我才不走。我不是想跟你谈书的。”
“我漂亮吗?”她竟笑了,“我想你不会说假话。大城市里人都只嘴上说你漂亮。”
“我是说你屁股很漂亮。”
“……”她被惊得张口结舌。
“我说过我不是好人。”
“你粗鲁。山里人人粗鲁。”
“是都通奸。你早先就说过,刚接到大学通知书那几天。”
“都通奸!不错!”
“连你?”
“我在城里!”
“你妈不在城里。”
“无赖!”
“我是又快进监牢的人了。”
“走开。”
“不想听点民间故事。”
一场虚惊后,他心情很好。天气也好。天空蓝得出奇,阳光从漫坡的桦树林上流泻而下。微风吹过,许多树叶翻卷,阳光亮得刺眼,像水波一般摇荡。
“你等等。”她回屋翻出小本,“什么故事?”
“你说吧。”
“就那山。”
两人不约而同眯缝起双眼,眺望那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峰。
“阿吾塔毗?”
“传说是一个寻找爱情的男人所化。”
“谁告诉你的?”
“那故事是我编的,我说是听来的。”
“无赖,你真是个……”
“信不信由你。”
他起身再复眺望那山峰。他想说:父亲。他也想告诉这女子,那时你我都小,我这孤儿饿着肚子,母亲死了,我想知道父亲是个什么样子,这是我睡不着的时候编出的许多故事之一。
而那山峰超然而宁静,一直髙耸到碧蓝的天空最深处。
“无赖。”女人切齿的样子是特别凶恶的。
无赖。他独自念叨着。
在几里外一个加油站旁的小酒馆里饱餐了一顿,他还耿耿地回想着大学生那不屑的神情,同时细心地把一些罐头食品及酒瓶用尼龙绳扎好,盛进帆布背囊。啧啧嘴,表示满意了。又哼一声: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