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很不错吧?可惜,这封信的下场很惨,李桂姐一听,立刻撇了酒席,躺到床上,恼了。西门庆赶紧把情书扯烂,踢了玳安两脚,亲自抱她出来:别生气,我回家打淫妇一顿去。
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一心要判潘金莲死刑的人,是看不见她的聪慧、妩媚和风情的。
文学的疆域,是人性的世界。被道德家判死刑的,“不正常”、“不对劲”甚至“罪大恶极”的人,在伟大的文学作品里,却有一席之地。这样的人,这样的时刻,其实也是对我们的考验,考验我们对生命的态度,以及道德的想象力,是否足够辽阔。
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晴雯撕扇”——那天,宝玉和晴雯日间因跌碎扇子发生口角,二人前嫌尽释后,宝玉说:扇子这东西不过是借人所用,你要撕着玩也可以,只是不要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晴雯说:“那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递给她,果然就把扇子嗤的一声,撕了两半。宝玉在一旁笑:“响的好,再撕响些!”
此情此景,你会想到周幽王和褒姒,以为这是不祥之音吗?
别紧张。道德的弦绷得太紧,会时刻如临大敌,上纲上线。其实,曹公不过是写了一个夏日的傍晚,一个少女心无旁骛的娇嗔,以及一个情僧独特的生命原则:人总比物有价值。人才是目的。
这是我阅读金、红,最宝贵的收获之一。读这样的经典,是一个逐渐去蔽、破执的过程,能让我们的心灵更加开放,而不是急于做价值判断,从而对人性,对这个世界,多一些理解和担待。
再来看潘金莲。嫁到西门家后,西门庆的女人越来越多,从李桂姐到李瓶儿,到宋蕙莲,到王六儿……李瓶儿生了官哥之后,她越来越焦灼。这天,西门庆从外面回来,直接去了李瓶儿屋里。潘金莲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到三更依然不见西门庆来。外面屋檐上铁马儿一片响,她以为是西门庆敲门,着春梅去看,却是外面风起落雪了。
她拿起琵琶,唱着“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想起来,心儿里焦,悟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李瓶儿听见,赶紧劝西门庆请她过来喝酒,金莲不肯。西门庆便拉着李瓶儿来到她屋里,金莲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沉着:你们别管我,就让我一个人死了算了,我都瘦成什么样了!西门庆摸了摸她的腰:我的儿,果然瘦了。
她是恶人不假,但她也在苦熬。熬着熬着,就丧心病狂了,那是另一个故事。
在兰陵笑笑生笔下,潘金莲从淫妇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欲望,有挣扎,也有毁灭,有她的罪与美。这是作者的慈悲,也是《金瓶梅》的伟大。
他甚至写了她非同一般的性魅力。
在性的方面,金莲一向有想象力,燃情奔放,欲念摇曳。她善学习,西门庆从李瓶儿那里拿来春宫画,她急忙藏起来,用心钻研;她拣一条白绫儿,将*药装在里面,周围用倒口针儿撩缝的甚是细密……“兰汤邀午战”,“初试白绫带”,个个别出心裁,都是金莲的杰作。西门庆喜欢李瓶儿的白屁股白腿,她就用茉莉花粉拌酥油,给自己做全身美白。
著名的“醉闹葡萄架”,女主角也正是她,这是全书最香艳的片段,但读来却并不格外淫秽。换了王六儿,同样的尺度,显得特别污。盖因后者一味图财,而金莲心里还是有爱的。
为了营造新鲜感,她还把自己打扮成丫鬟,摘掉笼头发的鬏髻,头上梳了两个鬏,嘴唇擦得红艳艳。等于是扎了俩羊角辫,扮嫩,cosplay成小姑娘。果然,西门庆见了,眼睛笑成一条缝,当晚就去找潘金莲了。
而这些,水浒作者绝对写不出来。传统的中国文学,看不见也不想承认女人有**,所写无非是贤妻良母,或月下佳人,即使有妓女,也个个作词弹琴,都想从良。
性感的女人去哪儿了?在狐狸精的传说里。
妲己、褒姒和杨贵妃等,爱上她们的,都是最有权势的男人,她们红颜祸水,祸国殃民,是庙堂型狐狸精。而潘金莲们属于民间,明艳照人,勾人魂魄,让人又爱又怕,连《水浒传》这样的英雄传奇,也要给她们留几个镜头。
就这样,潘金莲们出没于字里行间,在道德的罅隙里,顶风作案,姿态万千。她们是黯夜之花,也是很多男生的苍老师。
(本文原标题:《金瓶梅》最懂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