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上映的电影《无名之辈》为我们讲述了一个辛酸的故事。两个农村来到城市的青年,误打误撞拿了一支枪去抢劫,牵出一系列荒诞的情节。这部电影在网上获得众多好评,称得上2018年大陆拍摄的最佳影片。它的真诚,是张艺谋这样的老套艺术家如何都拍不出的。
我关注的是这部电影的一个维度:那两个要在城市抢劫的青年,他们所经历的困惑和波折,以及他们苦涩的命运,几乎是过去20年农民进城的隐喻。故事发生在“桥城”,据说是贵州的都匀市,影片对白也是贵州话(听起来又像是重庆话或四川话)。这只是一个西部的小城,但即便如此,两个农村来的青年,仍然难在这个城市立足。
劫匪“大头”爱上按摩店小姐真真,想娶她回家,他的伙伴“眼镜”嘲笑他,问他一个问题:“真真为什么要进城?”他给的答案是:“人往高处走,她还不是想换个活法。”如果说90年代初最早一批进城务工者是迫于生计的话,现在的农村青年进城,更多就是“换个说法”,如果用一个大词,说他们“追求理想”也不为过。但是这种“换个活法”,又注定是从低处仰望高处,因而会备受欺凌。
“眼镜”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他从电视或者手机上学到了一套城市的成功学,比如“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先小再大,一步一步,做大做强,再创辉煌”,这些话在电视中由那些大人物说出,和由“眼镜”“大头”这样的憨傻劫匪说出,效果当然是不一样的。“眼镜”的“做大做强”,其实是“先抢劫,再杀人”,这当然逗人发笑。但其实他不仅胆小,也很善良。
这两个可怜的家伙面对城市里的瘫痪姑娘嘉琪,就一筹莫展。嘉琪全身只有头脑能动,但是在面对两个农村青年时已经能够占据上风。导演在表现两个劫匪的憨傻时,为了突出“笑果”,略微有点用力过猛,比如让他们戴着头盔抢劫手机店,但是却只抢了一堆模型机。但是有一点却是明确的,面对城市生活,他们步步维艰。
“大头”的梦想是搞一笔钱,在老家装修房子,而“眼镜”则是想出人头地,在城市人面前证明自己。当他得知抢到的是一批模型机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回去找手机店理论,要把店砸烂,他认为店员是在“耍他”。“耍我啊”几乎是这两个憨匪的口头禅,这表达了他们内心最本质的困惑:在城市为什么得不到认真对待?如何与城市人沟通?
这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话语体系到另一个话语体系,其实是何其难啊。“眼镜”在屋顶看着下面的桥,会自然地问道:“为什么会有桥?”他熟悉的是河流,而在城市则只有车流。他们内心渴望有一座桥梁,能够联系自己的内心和眼前光怪陆离的世界,但是他们荒唐的、无法把握的命运证明,这个想法是相当虚妄的。
电影中间有一首歌《瞎子》,很好地表达了这种困惑:“我拉起你嘞手,看你眼泪流出来,我讲不出话来,我难在讲不出话来。”最深的困惑是这种就是这种语言层面的,它不是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是两个相知的人之间的沉默),也不是鲁迅的“当我沉默时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是知识分子的沉思),而是一个人面对一个巨大世界时的震惊和惶恐。所以他们才感叹“城市太大了,找不到方向”。
90年代开始都市报兴起,在时间上和大规模城市化大体一致,这不是偶然的。都市报上用普通话所讲述的都市故事,对那些刚进城的人是一个很好的“都市教化”,告诉他们城市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会面临什么样的风险。报纸上还会刊登大量的招聘信息,为那些刚来到城市的人提供真正的服务。总之,报纸上刊登的不止是新闻,也是一个“世界”。
对刚进城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也是一个危险的世界。
我在报纸做编辑的时候,经常核实婚介广告上的信息。通常是半个版面,每一条信息占一个小格,因为要按字数收费,所以那些信息都非常简洁。“男:丧,房二,车”,就表示这是一位有两套房一辆车的丧偶男士,大概是比较抢手的。女的则通畅强调肤白貌美,有时候也强调夺金。有一天看报纸的时候,部门主任突然说:“这些人条件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打征婚广告?”
我相信,每一条征婚广告背后都有一个骗局。上面的电话都不是个人的,而是某个小婚介所。它应该在一条很窄的街道上,门面很小,里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如果有人真的看了广告找到这里,他热情接待之余,大概会说:“那个打广告的人已经有对象了,你交100块,留个电话,下次有合适的通知你吧。”
这些广告大多是为刚到城市的家伙准备的。一个人一旦融入城市,就开始有自己的社交圈,不再需要婚介所了,只有那些怀揣梦想刚到城市的陌生人,才会相信报纸上的征婚广告。这就是城市给这些初来乍到的“远方陌生人”的一个教训。每一个初次到城市的人,都会切切实实地遭受重重的一击,算是城市的见面礼。
每一个刚刚踏入城市的人,都是“无名之辈”,他们接下来的努力,就是想办法为自己“赋名”。电影中“眼镜”想通过干一件大事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梦想则是在城市落脚,买房、落户,在某个街道的户口本上印上自己的名字。
那些名校毕业的大学生,在社会上确实有捷径可走,他们凭着毕业证直接落户,成为城市欢迎的人,而像“眼镜”和“大头”这样识字不多的农村青年,要融入一个城市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的。他们需要真正的人生奇遇,发一笔大财,而现实中这样的道路当然是没有的。他们注定遍地鳞伤,而始终籍籍无名,到最后可能只有像在电影中所演的那样,哭倒在地喊着“你耍我“,却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