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捏,致远就知道,那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家几乎倾家荡产送给姑娘的唯一彩礼——一枚戒指,还是银的。
致远不要,推还给她,她又塞回去。
两个年轻人较着劲,眼睛通红,推搡着手中的手帕,海风一吹,就快把眼泪吹出来了。
码头上还有几千人上不了船,渐渐演变成一场骚乱。他俩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被人潮冲散,就像被浪裹挟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
那一场告别,仿佛是历史的默片,画面上全是跳动着的噪点,除了电流一般的杂音外,你听不见声响。
他们都没说什么话。
妻子告诉致远爹娘病倒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来不了。
致远应了一声,嗯。
他知道,从村里到码头,要走一天一夜。
后来,就那样分手了。
这样一分开就是50年,致远再也没有见到他的爹娘。
元宵节那晚,同行的人想要吃酒赏月,客栈里却没有条件。老板热心地告知我们步行一里外有一家7-11便利店,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就顶着元宵节又圆又亮的月亮出发了,没想到刚走出几百米,就彻底迷失了方向。路过一户人家,时候已经不早了,有几个人却兴致不减,就着月光围在大门口的小桌旁喝酒。我本来是过去问路的,结果对方一听我是大陆口音,又听说我祖上三辈是青岛人,说什么也不肯放我走,拉我们一起喝起酒来。
我过几天要去大陆啊。他说。
聊起来竟发现我们是同一天的航班。
太巧了吧!
他说,我去青岛,我有个叔叔从台湾回青岛定居了,所以我每年都要回去两次。
这个在花莲乡下拉我们吃酒聊天的人,是致远的侄子。
当然不是亲侄子,是致远过去长官的儿子。
致远当的是传令兵,他不是为了讨一口饭去当的兵,而是在乡下被抓的壮丁,入伍还没一个月就兵荒马乱地一路往南,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高雄的码头上了。
18岁的致远站在高雄的码头上,望着海的对面,他想,过个一年半载,安稳下来,就可以回家了吧,至少是可以回到海的那一边吧。脚下踩着的这块土地不过是一个驿站而已。
18岁的致远这样想。
所以在台湾过了那么几年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的长官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姑娘时,致远皱着眉说,没有我看中的姑娘啊。
听他这么说,长官就指着一院子的外省兵说,狼多肉少,还有你挑拣的份吗?你一个外省人,要啥没啥,能娶到媳妇就是福气,多少人都一辈子打光棍。
那时长官要介绍一个姑娘给致远。
24岁的致远帅气英俊,青春正好,有本地姑娘暗恋他,他佯装不知,总是推托。
被长官的话逼急了的致远,拿出戒指,眼泪汪汪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结过婚,她还在山东等我回去。
有人肯等你一辈子吗?长官长叹,我们都还回得去吗?
长官拿致远当胞弟,嘱他攒钱买房置业,做好两手准备。
要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一个人在这边难免晚景凄凉,很多找不到老婆住进了“荣军之家”的外省老兵的生活只剩下酗酒抽烟,除了打仗他们什么也不会,孤独终老。
就在致远对回家彻底绝望的时候,他想,既然一辈子都回不去那个叫故乡的地方,那就不如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致远的念头刚有松动的时候,一个淡水姑娘就出现了。
刚刚好的缘分。
那时致远还不太老,30来岁,略有积蓄,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他送给淡水姑娘的信物是一枚白银戒指。
送的时候致远没说话,因为眼里噙着泪花。
淡水姑娘说他小气,都不是黄金的。
他没说话,致远心想,黄金也没它金贵,你要配得起这枚戒指。
淡水姑娘不知道这枚戒指的来历。它跟着他,漂洋过海,再难再穷的时候,致远都没想过把它当掉。
它就像一枚印章,敲在致远的生命里,告诉他远在故乡,还有他的另一半。
他相信她一定还在等他回家。
他记得新婚的时候,妻子说很喜欢戒指,那些阔太太手上戒指啊、手链啊银光闪闪,不知这辈子有没有机会也能穿金戴银。
这枚戒指的前世今生,致远都没跟淡水姑娘说。
致远问她喜欢吗。
淡水姑娘笑笑没说话,她还是觉得要是金子的就更好。
马上就要结婚的时候,致远收到了一封从大陆捎来的信,然后他就取消了婚约。
他去找淡水姑娘要回戒指。
致远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报复,总之那枚戒指被淡水姑娘弄丢了。
他就像一个几岁的孩子,在大街上抱头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