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些特殊情况,说谎而毫无羞耻感和罪恶感,被认为是精神病态人格的标志。
但这毕竟是成人间的说谎。当面对的是孩子呢?很多成人间的标准都会失灵。孩子作为被欺骗的一方,通常是不具备任何反击能力的,或者说,说谎者并不承担什么直接的后果,除了孩子本身的成长和感受。另一方面,孩子在成人面前,也不是完全对等的一方。作为亲人的成人,实际上既有引导、培育的职责,也有保护的职责。而在今天的很多家长看来,这些职责在有些情境下,是会互相冲突的。
“圣诞老人是真的吗”问题,是其中一种。当然,这也是非常普遍的问题,无分东西。很多西方国家的家长面对这个问题时,也会相当烦躁,当孩子相信圣诞老人真实存在时,带孩子去别人家串门都怕被其他孩子说出实情,自己孩子难以接受。
争议一直存在,伦敦大学一位哲学系教授David Kyle Johnson曾在论文中专门讨论家庭伦理中的“圣诞节神话攻防战”。他倾向反对父母如此积极维护圣诞老人的谎言,因为它最终可能侵蚀父母在孩子心目中的权威,并阻碍孩子的批判性思维,“如果你的孩子在 5 岁时就认为圣诞老人并不存在,你应该感到自豪,在儿童发展时期中,如果他能提早进入下一个阶段,都是值得庆祝的。”
但在中国,圣诞老人的真伪问题,远远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问题。我曾不止一次见过有家长吐槽,说自己给老师“表示表示”的时候(礼品卡、购物卡、化妆品之类),被孩子看到。我也见过一些家长说起,自己的孩子目睹老师对一些“差生”当众采取一些羞辱式教育,受到很大心理冲击。在孩子就此提出问题时,家长回答前往往踌躇难决。
不管怎样,我对卡先生说过的谎确实极少,少到屈指可数。然而,这些谎言,也总让我处于两难境地。更多的顾虑,都是集中于“有没有必要让他这么早知道事实是这样的”。
我曾经写过一个例子。卡先生四年级时,班里一部分小同学因为新来代课老师教学简单粗暴,居然想到互相用小纸条联署“串联”,表达不满。老师发现后,要求学生互相揭发,把涉事家长叫到学校“问罪”。同样涉案的卡先生在事后颇感惶惑,一是不知道是否应该表达不满,二是不知道是否应该“出卖”同学。这样的情况下,回答颇费斟酌。假如“隐瞒”也是说谎,那么连“顾左右而言他”也成为一个可疑选项了。
另外一种情况更为普遍。比如说他在五年级学的一篇课文。
在这篇名为《一个中国孩子的呼声》的语文课文中,作者以一个小学生的身份给(当时的)联合国秘书长加利先生写信,他爸爸作为联合国的一名军事观察员,在执行维护和平行动中牺牲了。
在要求背诵的两段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现在这顶蓝盔回来了,但它是钉在爸爸的灵柩上回来的。我们如约捧着鲜花,接到的却是爸爸那覆盖着国旗的遗体。鲜血染红了他的征衣,腕上的手表浸满了凝固的血。爸爸的嘴张着,仿佛在呼唤着什么,啊!我听见了,妈妈听见了,在场的叔叔阿姨听见了,全世界都听见了,他呼唤的是‘和平!和平!和平!’”
卡先生于是问:“为什么他爸爸的遗体覆盖着国旗,他还能看见手表?为什么这么久了手表上的血还没洗净?”
我相信相当多的父母都曾经面对类似情境。你们都会怎样回答呢?
这个世界上对自己的孩子说谎而无所顾忌的父母自然有,恐怕为数还不少,但不妨默认能够读到眼前这篇文章的你,是希望孩子有诚实的品格的父母,在不得已对孩子说谎时,心上会有哪怕最低级别的疼痛。
相比“圣诞老人是个坏人吗”这样的问题,“圣诞老人是不是真的”,已经是最容易解决的难题。
无论是不是“善意的谎言”,回答孩子们这样的问题,需要的已经近于一种“艺术”,就像“领导艺术”、“军事指挥艺术”一样。但反过来,这也使任何回答都主要出于“善意”而非“善”本身,甚至也不再顾忌“真相”与“审美”。“善意”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我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不一样你长大以后会吃亏”……等等理由。它只有相对而言的标准,不是出于内心善恶明晰的判断,而是出于——甚至回答者自己也知道——某种恐惧。
一定有读者留意到,关于卡先生问我的两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公布答案。我的选择是对你们隐瞒答案,我不会告知你们我怎样回答卡先生。这么做符合说谎的大部分特征,但显而易见,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也是一个“善意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