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终时,我母亲语重心长地对阿妍说:
“阿妍啊,你可惜没有小孩,他们蔡家是不是断子绝孙无所谓,只是你到要死的时候,谁来照顾。”
这可能是阿妍最不愿意听到的话。阿妍对自己不能再生育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最忌讳别人在面前唠叨这些。我母亲生前,阿妍辛辛苦苦照料她,没想到都到了临终,还要让阿妍心里再添不痛快。不能拥有孩子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一个隐痛,这是我们的心病。我这个人遇到过不去的关口,就会想到天意,就会想到是老天爷有意这么安排。我知道老天爷的心思,知道他为什么不允许我们有自己的孩子,我甚至知道他是有意不允许我们有我和别人的孩子。这是老天爷有意不让阿妍接受的。我知道这是老天爷的一个惩罚,谁让我在结婚之前就对阿妍不忠实,我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事都称心如意。
丁香刚来的时候,阿妍第一次发现她怀孕,很认真地考虑过要收养那个小孩,她觉得这很可能是一种缘分,是老天爷准备送给她的一份礼物。有一段时间,阿妍提起了这件事就忍不住要感叹,她觉得老天爷对自己实在是太不公平,她那么喜欢小孩,不能受孕,别人不想要,却非要怀胎。阿妍提起丁香那个已经被打掉的胎儿,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惋惜。
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的,越想得到。说老实话,我们之间出现的最大问题,就是缺
少一个小孩。阿妍的二姐生了两个儿子,有一阵,有意将小儿子过继给我们,当时这孩子已经七八岁了,我们把他接回家养了两天,感觉完全不对路。男孩子对阿妍还算亲热,只不过是太亲热了,连阿妍都有些吃不消,动不动就缠着她玩亲吻的游戏。亲吻是他表示感情最直接的方式,喜欢什么,就把小嘴撅起来,十分响亮地亲一下。他整个就是活脱脱的小流氓,而且是个具有同性恋倾向的小流氓。也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是怎么教的,好端端的一个小男孩,弄得跟小女孩一样,留着长头发,最喜欢的玩具是洋娃娃,动不动就喜欢穿裙子,喜欢扎花头巾,喜欢梳辫子,坐着马桶上撒尿。
这孩子还有个东问西问的坏毛病,什么事都喜欢小大人似的乱打听,有一天,他一本正经地问阿妍:
“三姨妈,你为什么不能生小孩?”
阿妍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孩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而且接下来的话更不像话,“我爸爸说,女人不生小孩,以后都会变态,三姨妈,什么叫变态。”
阿妍为了孩子的这番问话,气得恨不能抱头大哭一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插曲,阿妍彻底打消了领养小孩的念头。她说自己既然命中无子,就老老实实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算了,人不能和老天爷斗气,不能硬把不是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她为了这件事感到极度的失望,不止一次对我说,老四,我看我们离婚算了,这样你可以重新找个女人,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小孩。阿妍说,你真要有这样的想法,我绝对不会耽误你。到时候了,你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我绝对会成全你。
我们一起陪着丁香去医院堕胎,那情形就像押着个犯人一样。到了医院里,丁香流着伤心的眼泪对阿妍说:
“大姐,我求求你了,就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吧!”
丁香一口一个大姐,她说大姐和蔡老板不是没有孩子吗,那好,这就是天意,我把孩子给你们,然后我就走,永远也不再来。丁香说我说的话绝对算话,你们夫妻两个人都不错,你们绝对都是好人,对我那么好,我不会忘恩负义,我不会不知好歹,我把孩子留给你们,然后我就跟死了一样,永远不会再出现。大姐,毕竟这是蔡老板的骨血,我求求你,丁香是对不住你,丁香不是人,可孩子没什么过错,你就放这孩子一条生路吧。
阿妍被她说得很难受,板着脸说:“你别求我,你要求,就求蔡老板。”
我站在一旁十分尴尬。
阿妍说:“老四,你赶快表个态呀。”
“表什么态,不是早就说好了,这都预约好了,老居都做了安排。”
阿妍说你们最好再商量一下,要不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脸色很难看,既不耐烦,又有些恶狠狠地说:“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正说着,老居穿着白大褂过来了。他看了看丁香,也不多说,就领着她去作手术。丁香进手术室前,回过头来,有些绝望地看了我一眼。她那样子很难看,我是说看上去比平时更丑,表情更怪。我立刻把眼睛移开,因为当时阿妍正盯着我看。阿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也把眼睛转向别处。不一会,老居从手术室出来,说护士已经替丁香消毒了,说这手术很简单,很快就能解决问题。我们便一起站在过道的这头说话,阿妍的脸色很痛苦,她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时不时强作笑脸与老居敷衍。老居也不问丁香是谁,天南海北地与我们瞎聊,问这个说那个。我若无其事地听他说着,不停地点头,老居是一个非常健谈的男人,他这时候已经是副院长了,身上一点也没有那种当官的架子。聊了一会,突然说我现在得去手术室看看,然后扭头就走,进去不到一分钟,就又探出头来,说手术已经做完了,问我们想不想见识一下刚刮下来的胎儿。
我摇摇头,过了一会,阿妍却说:
“看看就看看,老四,我们一起去。”
我便木然地跟着阿妍一起去了,这时候,老居已随手将手术室的门带上了,我们冒冒失失地跟了进去,刚进门,就看见丁香撇着两条腿躺在不远处,一个护士恶声恶气地轰我出去,我连忙往外退。那个护士紧追出来,指了指过道上的一行“男人止步”的小字,问我是不是没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