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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2)

时间:2011-02-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朱自清 点击:


    在有限中求无穷,便是我们所能有的自由。这或者是“野马以被骑乘的自由为更多”① 的自由,或者是“和猪有飞的自由一样”②;但自由总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 的!说“猪有飞的自由”,在半世纪前,正和说“人有飞的自由”一样。但半世纪后的我 们,已可见着自由飞着的人了,虽然还是要在飞机或飞艇里。你或者冷笑着说,有所待而 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旧是“被骑乘的自由”罢了!但这算什么呢?鸟也要靠翼翅的呀! 况且还有将来呢,还有将来的将来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话:“倘若我们能够一刹那间 用了苍蝇的多面的眼睛去观察天地……”③目下诚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图了!我曾 见过一册日本文的书,——记得是《童谣B缀方》,卷首有一幅彩图,下面题着《苍蝇眼中 的世界》(大意)。图中所有,极其光怪陆离;虽明知苍蝇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颇信其如 此——自己仿佛飘飘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苍蝇,陶醉在那奇异的世界中了!这样前去,谁能 说法朗士的“倘若”永不会变成“果然”呢!——“语丝”拉得太长了,总而言之,统而言 之,我们只是要变比别人巧妙的把戏,只是要到上海去开先施公司;这便是我们所能有的自 由。“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种或者稍嫌旧式的了;
       ①《西还》158页。
    ②见《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译本。
    ③此处用周作人先生译文,见《自己的园地》181页。


    那么,来个新的,“看世界面上”①,我们来做个“世界民”吧— “世界民”(Co smopolitan)者,据我的字典里说,是“无定居之人”,又有“弥漫全世界”, “世界一家”等义;虽是极简单的解释,我想也就够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①《金瓶梅》中的此语,此处只取其辞。


    我“海阔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张稿纸;尽绕着圈儿,你或者有些“头痛”吧? “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来!”你将疑心开宗明义第一节所说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 “思索”过,只冤着你,“青山隐隐水迢迢”地逗着你玩儿!不!别着急,这就来了也。既 说“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又要说什么“方法”,实在有些儿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 赶着望里拉,岂不可笑!但古语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着脸借此解嘲;况 且一落言诠,总有边际,你又何苦斤浇较量呢?况且“方法”虽小,其中也未尝无大;这也 是所谓“有限的无穷”也。说到“无穷”,真使我为难!方法也正是千头万绪,比“一部十 七史”更难得多多;虽说“大处着眼,小处下手”,但究竟从何处下手,却着实费我踌踌! — 有了!我且学着那李逵,从黑松林里跳了出来,挥动板斧,随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 这个主意!李逵决非吴用;当然不足语于丝丝入扣的谨严的论理的!但我所说的方法,原非 斗胆为大家开方案,只是将我所喜欢用的东西,献给大家看看而已。这只是我的“到自由之 路”,自然只是从我的趣味中寻出来的;而在大宇长宙之中,无量数的“我”之内,区区的 我,真是何等区区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图自己的放大,则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 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只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但倘若看了之后,能自己去 思索一番,想出真个巧妙的方法,去做个“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的人,那时我虽觉着 自己更是狭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总很高兴了;我将仰天大笑,到草帽从头上落下为止。
    其实关于所谓“方法”,我已露过些口风了:“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 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
    我现在做着教书匠。我做了五年教书匠了,真个腻得慌!黑板总是那样黑,粉笔总是那 样白,我总是那样的我!成天儿浑淘淘的,有时对于自己的活着,也会惊诧。我想我们这条 生命原像一湾流水,可以随意变成种种的花样;现在却筑起了堰,截断它的流,使它怎能不 变成浑淘淘呢?所以一个人老做一种职业,老只觉着是“一种”职业,那真是一条死路!说 来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业的;正如未来派剧本说的“换个丈夫吧”①,我也不时地提着自 己,“换个行当②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样做的。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 场现形记》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况且现在又换了世界!《努力周刊》的记者在王内阁时 代曾引汤尔和— 当时的教育总长— 的话:“你们所论的未尝无理;但我到政府里去看 看,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 于是想做个秘书,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样做的?因秘书而想到文书科科员:我想一个人赚了大 钱,成了资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样活着的?最要紧,他是怎样想的?我们只晓得他有汽车, 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够的。— 由资本家而至于小伙计,他们又怎样度他们的 岁月?银行的行员尽爱买马票,当铺的朝奉尽爱在夏天打赤膊— 其余的,其余的我便有些 茫茫了!我们初到上海,总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个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们怎可不 去逛逛呢?我于是想做个什么公司里的文书科科员,尝些商味儿。上海不但有个商世界,还 有个新闻世界。我又想做个新闻记者,可以多看些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 做的事还多!戴着龌龊的便帽,穿着蓝布衫裤的工人,拖着黄泥腿,衔着旱烟管的农人,扛 着枪的军人,我都想做做他们的生活看。可是谈何容易;我不是上帝,究竟是没有把握的! 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岂不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 话虽如此;“不问收获,只问耕 耘”,也未尝不是一种解嘲的办法。况且退一万步讲,能够这样想想,也未尝没有淡档的味 儿,和“加力克”香烟一样的味儿。况且我们的上帝万一真个吝惜他的机会,我也想过了: 我从今日今时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寻些味儿,不像往日随随便便地上课下课,想 来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爱的教育》里说有一位先生,在一个小学校里做了 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职之后,还时时追忆从前的事情:一闭了眼,就像有许多的孩子,许 多的班级在眼前;偶然听到小孩的书声,便悲伤起来,说:“我已没有学校没有孩子了!” ①可见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但我一面羡慕这位可爱的先生,一面总还打不断那些妄 想;我的心不是一条清静的荫道,而是十字街头呀!
       ①宋春舫译的《换个丈夫罢》,曾载《东方杂志》。
    ②职业也。
    ①亚米契斯(1846—1908),意大利作家。以上内容见该书译本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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