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它的最要之价值,就是它所潜思的对象之伟大,结果,便解脱了偏狭的和个人的目 的。
哲学的生活是幽静的,自由的。
本能利益的私世界是一个小的世界,搁在一个大而有力的世界中间,迟早必把我们私的 世界,磨成粉碎。
我们若不扩大自己的利益,汇涵那外面的整个世界,就好像一个兵卒困在炮台里边,知 道敌人不准逃跑,投降是不可避免的一样。
哲学的潜思就是逃脱的一种法门。(摘抄黄凌霜译《哲学问题》第十五章)
所谓神思,所谓玄想之兴味,所谓潜思,我以为只是三位一体,只是大规模的心的旅 行。心的旅行决不以现有的地球为限!到火星去的不是很多么?到太阳去的不也有么?到太 阳系外,和我们隔着三十万光年的星上去的不也有么?这三十万光年,是美国南加州威尔逊 山绝顶上,口径百吋之最大反射望远镜所能观测的世界之最远距离。“换言之,现在吾人一 目之下所望见之世界,不仅现在之世界而已,三十余万年之大过去以来,所有年代均同时见 之。历史家尝谓吾人由书籍而知过去,直忘却吾人能直接而见过去耳。”①吾人固然能直接 而见过去,由书籍而见过去,还能由岩石地层等而见过去,由骨殖化石等而见过去。目下我 们所能见的过去,真是悠久,真是伟大!将现在和它相比,真是大海里一根针而已!姑举一 例:德国的谁假定地球的历史为二十四点钟,而人类有历史的时期仅为十分钟;人类有历史 已五千年了,一千年只等于二分钟而已!一百年只等于十二秒钟而已!十年只等于一又十分 之二秒而已!这还是就区区的地球而论呢。若和全宇宙的历史(人能知道么?)相较量,那 简直是不配!又怎样办呢?但毫不要紧!心尽可以旅行到未曾凝结的星云里,到大爬虫的中 生代,到类人猿的脑筋里;心究竟是有些儿自由的。不过旅行要有向导;我觉《最近物理学 概观》,《科学大纲》,《古生物学》,《人的研究》等书都很能胜任的。
①《最近物理学概观》44—45页。
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质世界为限!它用实实在在的一支钢笔,在实实在在的白瑞典 纸簿上一张张写着日记;它马上就能看出钢笔与白纸只是若干若干的微点,叫做电子的—— 各电子间有许多的空隙,比各电子的总积还大。这正像一张“有结而无线的网”①,只是这 么空空的;其实说不上什么“一支”与“一张张”的!这么看时,心便旅行到物质的内院, 电子的世界了。而老的物质世界只有三根台柱子(三次元),现在新的却添上了一根(四次 元);心也要去逛逛的。心的旅行并且不以物质世界为限!精神世界是它的老家,不用说是 常常光顾的。意识的河流里,它是常常驶着一只小船的。但这个年头儿,世界是越过越多 了。用了坐标轴作地基,竖起方程式的柱子,架上方程式的梁,盖上几何形体的瓦,围上几 何形体的墙,这是数学的世界。将各种“性质的共相”(如“白”“头”等概念)分门别类 地陈列在一个极大的弯弯曲曲,层层叠档的场上;在它们之间,再点缀着各种“关系的共 相”(如“大”“类似”“等于”等概念)。这是论理的世界。将善人善事的模型和恶人恶 事的分门别类陈列着的,是道德的世界。但所谓“模型”,却和城隍庙所塑“二十四孝”的 像与十王殿的像绝不相同。模型又称规范,如“正义”,“仁爱”,“奸邪”等是——只是 善恶的度量衡也;道德世界里,全摆着大大小小的这种度量衡。还是艺术的世界,东边是音 乐的旋律,西边是跳舞的曲线,南边是绘画的形色,北边是诗歌的情韵。②
——心若是好奇的,它必像唐三藏经过三十六国③一样,一一经过这些国土的。
①见罗素A.B.C.of Atoms,P.l。
②大旨见Marvin:History of European Philoso phy论New Realism节中;论共相处。据《哲学问题》译本第九章《共相的世 界》。
③据《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更进一步说,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为限!上帝的乐园,它是要去的;阎罗的十 殿,它也是要去的。爱神的弓箭,它是要看看的;孙行者的金箍棒,它也要看看的。总之, 神话的世界,它要穿上梦的鞋去走一趟。它从神话的世界回来时,便道又可游玩童话的世 界。在那里有苍蝇目中的天地,有永远不去的春天;在那里鸟能唱歌,水也能唱歌,风也能 唱歌;在那里有着靴的猫,有在背心里掏出表来的兔子;在那里有水晶的宫殿,带着小白翼 子的天使。童话的世界的那边,还有许多邻国,叫做乌托邦,它也可迂道一往观的。姑举一 二给你看看。你知道吴稚晖先生是崇拜物质文明的,他的乌托邦自然也是物质文明的。他 说,将来大同世界实现时,街上都该铺大红缎子。他在春晖中学校讲演时,曾指着“电灯开 关”说:
科学发达了,我们讲完的时候,啤啼叭哒几声,要到房里去的就到了房里,要到宁波的 就到了宁波,要到杭州的就到了杭州:
这也算不来什么奇事。(见《春晖》二十九期。)
呀!啤啼叭哒几声,心已到了铺着大红缎子的街上了!——若容我借了法朗士的话来 说,这些正是“灵魂的冒险”呀。
上面说的都是“大头天话”,现在要说些小玩意儿,新新耳目,所谓能放能收也。我曾 说书籍可作心的旅行的向导,现在就谈读书吧。周作人先生说他目下只想无事时喝点茶,读 点新书。喝茶我是无可无不可,读新书却很高兴!读新书有如幼时看西洋景,一页一页都有 活鲜鲜的意思;又如到一个新地方,见一个新朋友。读新出版的杂志,也正是如此,或者更 闹热些。读新书如吃时鲜鲥鱼,读新杂志如到惠罗公司去看新到的货色。我还喜欢读冷僻的 书。冷僻的书因为冷僻的缘故,在我觉着和新书一样;仿佛旁人都不熟悉,只我有此眼福, 便高兴了。我之所以喜欢搜阅各种笔记,就是这个缘故。尺牍,日记等,也是我所爱读的; 因为原是随随便便,老老实实地写来,不露咬牙切齿的样子,便更加亲切,不知不觉将人招 了入内。同样的理由,我爱读野史和逸事;在它们里,我见着活泼泼的真实的人。——它们 所记,虽只一言一动之微,却包蕴着全个的性格;最要紧的,包蕴着与众不同的趣味。旧有 的《世说新语》,新出的《欧美逸话》,都曾给我满足。我又爱读游记;这也是穷措大替代 旅行之一法,从前的雅人叫做“卧游”的便是。从游记里,至少可以“知道”些异域的风土 人情;好一些,还可以培养些异域的情调。前年在温州师范学校图书馆中,翻看《小方壶斋 舆地丛钞》的目录,里面全(?)是游记,虽然已是过时货,却颇引起我的向往之诚。“这 许多好东西哟!”尽这般地想着;但终于没有勇气去借来细看,真是很可恨的!后来《徐霞 客游记》石印出版,我的朋友买了一部,我又欲读不能!近顷《南洋旅行漫记》和《山野掇 拾》出来了,我便赶紧买得,复仇似地读完,这才舒服了。我因为好奇,看报看杂志,也有 特别的脾气。看报我总是先看封面广告的。一面是要找些新书,一面是要找些新闻;广告里 的新闻,虽然是不正式的,或者算不得新闻,也未可知,但都是第一身第二身的,有时比第 三身的正文还值得注意呢。譬如那回中华制糖公司董事的互讦,我看得真是热闹煞了!又如 “印送安士全书”的广告,“读报至此,请念三声阿弥陀佛”的广告,真是“好聪明的糊涂 法子”!看杂志我是先查补白,好寻着些轻松而隽永的东西:或名人的趣语,或当世的珍 闻,零金碎玉,更见异彩!——请看“二千年前玉门关外一封情书”,“时新旦角戏”等标 题①便知分晓。
①都是《我们的六月》中补白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