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看见老虎的魂灵,老虎的魂灵散在城市的空气里,老虎的魂灵已无法重铸。老虎的白末儿魂灵散在空中电波的缝隙里,老虎的魂灵无法穿越空中的电磁波。空中的电波太多,密度也太大。经济台的电波是网状的,文艺台的电波是线状的,影视台的电波是片状的,传呼台的电波星星点点,到处都是……还有大哥大,大哥大到处游动,大街上到处都是大哥大的电磁波。老虎的魂灵东躲西躲,却躲不过电波的袭击,他的魂灵白末儿常常被吸在各种不同的电波上。吸在经济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股票交易的声音,那是一时牛一时熊的声音:……真空电子今收盘3-91,延中实业今收盘9-99,第一铅笔今收盘7。62……吸在文艺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白末会出点歌台的歌唱声,这时候他的魂灵成了粉色的泡泡纱,会出一种颤颤的红蚊子音乐的声响……吸在影视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现嘈杂混乱的对话:……老大,该出货了……认出我了么?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可认识你,烧成灰我也认识你……吸在传呼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三哥快回……请回话……祝你生日快乐!……吸在大哥大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刘处长么,那事,啊?啊……哈哈,对对对,还老地方吧,老地方……哎,你还要不要了?小样儿,你还要不要了?鬼都找不着你……城市上空的电波把城市里的空气肢解了,城市的空气变成了线线片片的带电的分子,变成了阳极和阴极,带有人汗气味的阳极和阴极。老虎魂灵的白末儿被隔在线线片片的阴极、阳极之间,既无法见新妈妈,也无法回去见女粉笔,老虎的魂灵成了被隔在电波缝隙里的散散点点的永远无法聚拢的白色粉末儿。老虎只剩下了零零碎碎的回忆,永远无法连接的回忆。老虎的回忆总是停留在一小块黑板上面,黑板上有一只手,那只手拿着一支粉笔,那是一支1962年的粉笔,黑板上有1962的字样……别的就没有了,别的看不到了。老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化成点点星星粉笔末儿的老虎魂灵在电波的缝隙里,遥望着时代的结束。他没有办法了。他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有哭,他的哭声里仍然有一股粉笔末儿的气味,他的眼泪在电波的缝隙里出嗞嗞响的蓝色火花……
最近,新妈妈常跟两个记者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商量开办特异功能诊所的事。我知道他们是在商量这个事。他们不让爸爸参加,很多的时候,他们都不让爸爸参加。他们大多是泡在舞厅里,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商量,而后再去吃企业。新妈妈笑着说:我吃你们,你们吃企业,企业吃谁呢?我还不知道企业吃谁。冯记者说:这还不知道么?企业吃工人……妈的,吃着吃着吃到我爹头上了!我爹就是工人,我爹是老工人,我爹是干了四十年的老工人,退休了,一月才一百多块钱,药费还不报销。冯记者说着就笑了。冯记者笑着说:人不定吃谁呢,你说是不是?冯记者的笑里有一些人尿味,我闻到刺鼻的人尿味了。在人尿味里有一张老脸,一张十分苍老瘦削的老脸。那是冯记者的爹,冯记者的爹在人尿味里显现出了一连串的镜头,那是一些上班的镜头,冯记者的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厂里上班,那腰弓着,那腰总是弓着……后来那脸出现在一个厕所的门前,那是一个公共厕所,公共厕所的门前放着一张桌子,老人在桌前坐着,老人正坐在桌前收费。老人很粗鲁地说:
来吧,两毛钱一屙……杨记者说:那也得吃,不吃不行。比如说,我是吃商业的,你说我是吃不吃?要不去吃,他还不愿意。他说你不去吃是看不起他,我能看不起他们么?我一定要看得起他们……而后他们就又笑了,他们笑出了蜜蜂的气味,他们能笑出蜜蜂的气味。
我知道他们的很多事。我还知道冯记者杨记者正在路上走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他们是来让我给他们治病的。他们喝酒喝多了,来让我给他们治。十分钟之后他们就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