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要走了。
他雇了一只船,挥一挥衣袖,作别江南,作别二十四桥的明月,也作别明月一样的她。
她裙裾飞扬,站在三月里,站在细雨里,站成一朵凄艳的桃花。
那时,花正好,叶正绿,她正二八年华如水青嫩。
她站在柳荫里,带着哭音喊:“快回来啊。”
他红着眼圈说:“等着我。”
她点着头,泪眼汪汪,反复嘱咐他,无论考中考不中,都早点儿回来,自己都在这儿等他。
他不,很硬气地说,自己一定要考中,一定会玉带金马回来,娶她为妻。
可是,上天总难如人愿。他,一次次提着考篮进入考场,一次次落榜。然后,垂头丧气离开,借住在一座寺庙里,日日苦读诗书,磨穿铁砚。有时,也想家,想到那座石桥,还有站在桥上泪眼汪汪望着远处的她。这时,他的心就酸酸的,泪水流下,打湿青衫。
可是,他坚决不回去。因为,他离开时说过,他回去时,一定要玉带金马,花轿娶她。
他爱她,不想委屈她。
他说到,一定要做到。
一年又一年,再一次春闱揭晓,他终于成功了。
跨马游街,曲江饮宴,雁塔题诗……那,是读书士子最为风光的时候。当一切完成,他请了假,一路晓风残月,风尘仆仆,赶回江南。
那仍是一个春天,一条船,一帆风,带着他来到离开的那个堤岸。他上了船,石桥依旧,杨柳依旧,可是,却不见了她。
在石桥侧不远处,一丛青草灌木,遮盖着一座坟冢。坟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雕刻着一行字:扯儿之墓。
扯儿,就是她的闺名。
他站在那儿,呆呆的。花儿远去了,水声远去了,耳边清新流亮的鸟鸣也远去了。一切,都如一个梦。
梦醒了,他跪在墓前,号啕大哭,始以清泪,继之以血。
暮霭升起,哭声停止,他站起来,默默地向远山深处走去。渐渐地,隐没在苍苍的暮霭里,隐没在向晚古寺的钟声中。
不久,镇上传出一个消息,才考上进士的他,竟然失踪了,不见了踪迹。
大家听了,纷纷称奇。
当然,这个传奇,也在时间的冲洗中,慢慢淡化,最终没了影子,就如一枚水漂,在夕阳下,漂过湖面,最终沉落下去,不见了。
石桥上,柳青了,柳又黄了,一如既往。
几年后的一天,在山里的一座寺庙中,一个少妇端直跪在佛前,泪流满面,向佛悄悄诉说着心思:“佛,我不是无情无义的女子,可是,女人的青春红颜,能经得住几多风几多雨啊?我……我骗了他……”女人说着,轻声呜咽着,默默焚上一炉香,插入香炉中。然后,她对着佛恭敬地叩下头去。
木鱼声,在帐幔后轻一声重一声响起,飘散到了空中。
女人叩罢头,站起来,一步步向外走去,走向寺外,走向蝉鸣深处,最终消失得没了影子。
佛座旁,帷幔后,一僧如塑,仍轻轻地敲着木鱼,一声不吭,泪水却沿着消瘦的面颊缓缓流下,一直落在僧袍上。
那个人,就是当年考中进士的他。
站在她的墓碑前,刹那间,他心如死灰,了无生趣。于是,在那天的暮色苍茫中,他走进深山,走入这座寺庙,剃掉一头青发,成为一个和尚,整日青灯木鱼,超度她去天堂。
他没想到,那座坟冢竟是个骗局。因为,刚刚离开的少妇,他隔着帐幔一眼认出,那就是她,他的小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