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喃喃地说:如果说我欠人什么的话,就只有十年前的这件事了。就这么一件事。这不能怪我。我想这不能怪我。我那时年轻轻的,一朵花样,全家都反对……再说,他也说过,他说他不怪我……
她停了很长时间之后,又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个医院里躺着。我,我没有告诉他,我没法对他说。要说错的话,这就是我的错。不过,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曾经问过他,我说我如果离开你,你会不会怪我?他,他说他已成了这个样子了,他不会怪我……
我盯着那个无头的影像,我一直盯着它,我看见它在慢慢地显现。它是在溃烂中显现的,我看见影像的背部散着一股溃烂中的腐臭,那腐臭味随着血肉正在化脓,而且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我看见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那腐臭味一直贴在它的背部。后来那腐臭味逐渐淡了,那溃烂的血肉开始结痂了,我还看见那影像的背部一直亮着一个大灯泡,那溃烂的血肉是在烘烤和磨擦中结痂的。经过无数次磨擦又经过无数次烘烤的血痂一层一层地扣在它的背上。这时候血痂变成了一个紫黑色的壳,一个无比坚硬的装满怨恨的壳。那装在壳里的怨恨经过了十年的变异:
开初第一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让我死,让我死了吧!……第二年,那壳里裹的话是为什么让我这样?为什么偏偏让我这样?……第三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要怨就怨命,怨我自己,我谁也不怨……第四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良心在哪里?什么叫良心?良心让狗吃了……第五年,那壳里裹的话是我想杀人,我想杀人,我想杀人!!……第六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认了吧,你就认了吧,不认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七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该受的罪都已经受了,还有什么?还会有什么?……第八年,那壳里裹的话是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第九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红鞋,红鞋……第十年,那壳里裹的话仍然是红鞋,红鞋,红鞋……整整十年的时间,怨恨一直在壳里生长着。那时怨恨还没有长出芽来,我看见怨恨里夹杂着很多棉絮样的东西,所以没有生芽。怨恨是在一个春天里生芽的。在春天里怨恨走进了城市的公园,这是十年后它第一次进公园。怨恨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公园的。在公园里的一棵桃树下,怨恨闻到了阳光和花瓣的气味,然后怨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它就看到了它不该看到的东西……二十分钟后,怨恨说:回去吧,我想回去了。当天深夜一点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刀片闪了一下,那刀片原来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那是刮胡子用的,锋利无比。而后那刀片立起来了,那刀片上积聚了十年的怨恨,在暗处飞快地亮了一下,只亮了一下,就把整个脖颈切开了!切出了一片红色的泡沫……接着,就从切开的脖颈处飞出了一个小芽,我看见飞出去的是一个血红色的、由十年精气化成的小芽……我看着这个紫衣女人,我问她:你在春天里去过公园么?
她看了看我,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去过。
我说: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去过,你一定去过。
她又低下头去,两手紧紧地抓着那个白色的羊皮小坤包,摇摇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说:没有去过……
我想我应该给她一些力量,我应该给她输送一些回忆的力量。当我把目光对准她的记忆信号时,她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去过。我是带孩子去的。我有一个女孩。在一个星期天,我和丈夫一块带着孩子去看桃花。我丈夫有辆桑塔那轿车,我们是坐车去的,车直接开进了公园里……
我问:你在公园里看见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她说:没什么呀,我们直接去看桃花。公园里人很多……
我说:你看没看见一个轮椅?你看见轮椅了么?
她诧异地说:噢,看见了。有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很瘦很瘦、瘦得很可怕的人,那人胡子拉碴的,像,像鬼……
我问:你认识他么?
她说:不认识,绝对不认识。
我问:你说什么话了么?
她说:我没说什么。更没说伤人的话。我真的没说。
我盯着她问:你说过。你再想想,你肯定说过。
她又想了想说: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我是说过。当时,快要走进桃园的时候,我,我听见我丈夫说,你看那个人在看你。我当时没在意,那天我穿了一件米色毛呢裙,很招眼。我以为……我就说,别理他。过了一会儿,我丈夫又指了指说,我说的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就是那边那个、那个歪坐在轮椅上的人,你看,他一直盯着你看,很长时间了,他老盯着你,你认识他?我随口说,讨厌!谁认识他,我不认识……说到这儿,她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脸上的粉底霜纷纷往下掉……可她还是说:我不认识他,真不认识……
再往下,我看见她脑海里飞出了许多影像,一片一片的影像在她的脑海里飞舞,在影像里飘出了一双红鞋……她哭起来了,她一下子泪流满面,说:也许,也许……救救我,你救救我!我有孩子……
这时候,我机械地拿出了一个小火柴盒,我把一个火柴盒拿出来了。***当我把火柴盒放在桌上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由血气化成的魂灵跳出来了,那小小的魂灵嗖一下就从紫衣女人的眼睛里跳了出来。它跳出来后,仍然喊出了那句话,它说:你不认识我吗?你真是不认识我么?……
我看了看那紫衣女人,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只是把那小魂灵装进了火柴盒。我想那魂灵很冷,它一定很冷。我用手捂着火柴盒,我想给它暖一暖……
紫衣女人慢慢地站起来了。她默默地望着我,用颤抖的声音问:是他么?真是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