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这“命不好”的一群,终日营营,在追寻世间美味。有时我们要维护传统,弘扬中华食道之真髓,有时我们要追随时代,在处理食物时做一些调整与妥协。
我经常在丢弃整锅的鸡头时会有些遗憾,而有时以鱼头佐酒劝客之际,竟也有一种知味之情。好像善饮之人对于吃鱼头都有一番独到的功夫,却也不是能比别人挑出一块鱼肉或挖出鱼眼睛这种片面、粗鲁的举止,而是在淡乎寡味中尝到一种意外之鲜。我想是那皮骨间的汤汁,最能吸取鱼类本身肉质的甘甜,并且不受太多的调味所干扰,在满席油腻咸辣后最是清淡,故无为而后有为,无味而能入味。更深一层来说,凡酒酣耳热之际,多半也是残肴将尽、杯盏狼藉之时,有经验的厨子多半将前半席的鱼骨鱼头扣下,此刻加入豆腐、青葱、香醋熬成醒酒汤,大约是李太白沉香亭北作《清平调》时喝的那种,此汤除了清脾醒脑外,更有无限挽留之韵,契阔聚首,明日天涯,个中滋味全在这一碗汤中,故虽别名为“散席汤”,实有不忍散席之意,汤味固然佳美,主人心意更是醇酽,焉有不动人情之理。
从小,我就喜欢细细品味眼前一匙一盏所流露的风华,经常觉得心中满溢着幸福和快乐,但马上便有冷落的感觉,即使再精巧的烹饪,也无法将味觉永远留住。我们的餐厅里经常有婚宴、寿宴席开百桌,而客人散去后,那种一望无际的遍地荒凉,与之前繁华又仅隔须臾而已,每一次的夜宴都令人期待,那鬓影衣香,鱼龙漫衍,直是人间无限韶华,但最后总不免牵扯出一丝感叹。人们一生来来去去地欢聚吃喝,而他们将谁也记不住我们提供的各种美味,以及那觥筹交错间的点点滴滴,而人生就这样流转而消逝了。因此每当饮宴,那最后的鱼头汤便是一种象征,代表了生命里已然洞见却无法避免的无可奈何。
之后,我便不再爱吃什么了,尤其是家业零落,吃对我们来说变成了一种感伤的记忆,什么菜色口味实已没有太大的差别。
重新唤起我对色香味的兴趣,是在周师傅宴请了我之后。那时他已年迈,耳背得凶,又犯气喘,住在新店山中的精舍,一人一杖,行迹颇为孤峭,我奉父亲之命偶去探他,但经常竹扉深锁,据说是上山采药云深不知处了。
那年重阳,我又奉命而往。周师傅看来精神极好,兴致也高,教我到屋中把东西放下,用竹勺取水煎茶。周师傅说一物有一物的美味,只是凡人昧于世俗的价值,往往失去了领略真谛的契机。茶烟袅袅中,他说:“树叶的品种、焙制的火工与泉水的凛冽,常人总以为这就是一杯茶的甘苦所由,其实每一株茶树,都有它叶子自身的甘美,都是无可取代的回味。”我想起了那诗句“圣朝亦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的感慨,觉得天地无论贤愚酸苦而一律包容的温暖充满了胸臆,而那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实已无须分辨。那天周师傅亲自下厨,说是“食野之苹,我有嘉宾”,定要我尝尝他的山野村蔬,于是我一直坐到夕晖暝暗,才在秋虫声里摸黑下山。
而那回我真切认识到了一种无争的冲淡,也许周师傅晚年后,并不在意是否能做出压倒众生的绝世之味,而是冀望能在平凡的饮食之中,尝出最近于原本的素朴真髓。那日他端出乌瓦釜,给我盛满一皿稀粥,他说那是用入秋以来每天采撷的露水加苦菊熬成,于是我才明白他园中的盆瓮乃为了盛接叶尖枝末的露水。一般清粥总有微甘,但这粥却正好被黄菊的微苦所化去,因此尝来只有菊之清香而无任何其他味道,但我在这无味中却得到了一种解答:大凡滋味都由此而始,亦由此而终,人生里的欢乐与痛苦都要归于一种平淡,就像狂暴或激昂的乐曲,终回复于宁静之音。饮罢清粥,眼前的空山飘下暮雨,云雾散聚,那一刻几乎静止到了太荒。
一年后我收到周老先生寄来的书册,那是他最后的心血结晶。月余后他病重入院,在病榻上一笑写下了“老病已全惟欠死,贪嗔虽断尚余痴”的字笺给我。
我曾试着抛却思绪与感情上的贪嗔,然而在现实里我还是有太多的眷恋,以及伴随而来太多的空虚。我回到味觉的世界去找寻周师傅说的“素朴的真髓”,那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总有许多旁物使我迷惑,让我无法更深入地去体会最初的本质,然或许亦是我无此缘分慧根,注定只能在庸甜俗香中蝇营狗苟。不过我会开始思索哪些时刻曾触动我人生的味蕾,让我澎湃,或沉浸于其中,偶尔我能在艺术、文学或是生活的琐碎中找到,并经常为此而感动。就像此际,雨后清宵,月华满窗,信笔随书,每一番记忆都是动人的意念,每一句话语都令我铭心,而那远去的感觉是寂寞的,是一瞬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