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正在泡澡,母亲进来,说:“女儿,我有话跟你说,可以吗?”
她用脸盆舀起热水浇在自己身上后,便径自跨进浴缸。热水瞬间满溢。
我急忙要起身,她却像在说“不要走”似的按住我的肩膀。
妈妈虽然没有醉,却是一副醉意迷蒙的愉悦表情。
初 恋
“其实,我遇到修学长了,是偶然重逢的。”妈妈说。
她用双手掬起热水,扑在脸上。
“修学长?”
“河豚宴时你不也听到了?就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们约好要结婚的。”妈妈的声音缥缈,音色和用语都和平常不同。
我很不高兴,忍不住凝视着妈妈的侧脸。难道妈妈疯了?但她像在演独角戏般,一直看着前方继续说:“修学长完全没变,虽然我们都三十多年没见了,而且都上了年纪,可是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我瞄了妈妈一眼,她的脸庞像成熟的桃子般,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这段唐突的话语,听得我脑中一团乱。我猜妈妈已经说完了,于是跨过浴缸边缘站起来。反正,这些话洗澡后也可以听……但就在那一瞬间,一句话似断头台上的利刃,从天而降。
妈妈说她得了癌症,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而她的主治医师就是她的初恋情人修学长。妈妈形容自己“快乐而幸运”,能和初恋情人重逢的喜悦,胜过恐惧。但我完全无法理解。
对我来说,妈妈好强,是总和我吵架的对手。我从没看过她哭泣的脸,认为她有不死之身。我一直相信妈妈是我怎么捶打都不会坏掉的沙包。有着连妖怪都不敢挑战的强韧精神的妈妈,会被病魔打倒?我曾深深相信,唯独妈妈和这种事情无缘。
我离开,轻轻打开冰箱。柠檬色的光线像眼药水似的渗入眼睛。我在心中呐喊,用力关上冰箱门。
浴室里传来妈妈哼歌的声音。
夜里,我无法入睡,于是披上棉外套,走到屋外。寒冷的夜空中,星星分外闪亮。
求 婚
几天后,妈妈带着她初恋的对象,也是现在的未婚夫,来到我工作的蜗牛食堂。对方名叫修一。
修一先生看起来就是位非常优秀的医师,个子很高,身材修长,都会的气质中,带着僧侣式的氛围。他英俊得令妈妈直到现在还为他痴迷。
我为他们两个人泡了莲花茶。
修一先生好像在海外生活了很久。我因为和妈妈的代沟太深,不禁产生疑虑:妈妈该不会被这个男人骗了吧?这是不是觊觎时日无多的寂寞中年女子的婚姻欺诈啊?因为,修一先生实在太优秀了。
但是,他非常认真,拼命诉说他有多么爱妈妈,还告诉我他和妈妈初识的经过。修一先生至今仍保持单身。
修一先生和妈妈分手后,交往过几位女性,都没有结婚,因为他忘不了妈妈。但他承认自己有过情人。
谈到最后,修一先生正襟危坐,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口齿清晰地说:“拜托,请答应让我和琉璃子结婚,我一定会让你母亲幸福的。”
接着,像忽然想到似的,他突然跪在蜗牛食堂的地板上。我赶紧制止,接着他抬起头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旁边的妈妈也眼眶湿润。
我不知所措。
我正努力接受妈妈被病魔侵蚀的现实,无法思考更多的事情。何况,现在根本找不到反对妈妈结婚的理由。
我急忙从抽屉里拿出笔谈本,以特别大的字体写下:我也一样,拜托你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眶也涌出了泪水来。
父亲嫁女儿的心境,就是这样吗?
我们三个人坐在那里,都拼命地忍住眼泪。
婚 礼
日子就这样过去。
修一先生是“安宁疗法”的专家,因此妈妈拒绝手术,而采用民俗疗法。但不管妈妈再怎么强悍有力,病魔依然逐步侵蚀着她的身体。
一天,妈妈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妈妈无法久站,于是在门边蹲下,说:“我想请你帮我办喜酒。”
婚礼预定在五月初的连续假期期间,在修一先生工作的医院附设的教堂举行,仪式只有他们两人参加。接着再邀请亲朋好友另办一场盛大婚宴,地点定在附近的牧场。
妈妈的意思,是要我来烹制给大家享用的食物吗?我爽快地答应了。这真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尽孝。
我想用食物送妈妈环游世界一圈。
本来,妈妈和修一先生有计划要去度蜜月,可是妈妈最近衰弱的状况非常明显,看来是没办法去蜜月旅行了。修一先生判断,她不但没有搭飞机的体力,甚至连去机场都不可能。因此,我希望至少让她吃到各地的各式食物,感受一下旅行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