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晴和的初秋,便是阴雨连绵的时令。白天夜里都下着雨,光秃秃的树木在呜呜哭泣,秋风潮湿而寒冷。那些狗、马、母鸡,全都湿漉漉的,没精打采,畏畏缩缩。没地方可以散步了,这种天气出不了门,只得成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愁苦地瞧瞧阴暗的窗子,好烦闷呀!
伊凡·德米特里奇收住脚,望着妻子。
“我,你知道,玛莎,想出国旅行去,”他说,
于是他开始构想:深秋出国,去法国南部,意大利,或者印度,那该多好啊!
“那我也得出国,”妻子说,“行了,你快看看票号吧!”
“别忙!再等一等……”
他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继续暗自思量。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妻子当真也要出国,那可怎么办?一个人出国旅游那才惬意;或者跟一伙容易相处、无忧无虑、及时行乐的女人结伴同行也还愉快;就是不能跟那种一路上只惦记儿女、三句话不离孩子、成天唉声叹气、花一个小钱也要心惊肉跳的女人一道出门。伊凡·德米特里奇想象着:妻子带着无数包裹和提篮进了车厢;她为什么事老是长吁短叹,抱怨一路上累得她头疼,抱怨出门一趟花去了许多钱;每到一个停车站就得跑下去弄开水,买夹肉面包和矿泉水……她舍不得去餐厅用餐,嫌那里东西太贵……
“瞧着吧,我花一分钱她都要管!”想到这里他看一眼妻子,“因为彩票是她的,不是我的!再说她何必出国?她在那边能见什么世面?准会在旅馆里歇着,也不放我离开她一步……我知道!”
于是他平生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妻子老了,丑了,浑身上下有一股子厨房里的油烟味。而他却还年轻、健康、精神勃勃,哪怕再结一次婚也不成问题。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废话,”他又想道,“不过……她出国去干什么?她在那边能长什么见识?她要真的去了……我能想象……其实对她来说,那不勒斯①和克林②没什么两样。她只会妨碍我。我只能处处依从她。我能想象,她一拿到钱,就会像者娘们那样加上六道锁……把钱藏得不让我知道。她会周济娘家的亲戚,对我则计较着每一个小钱。”
①意大利旅游胜地。
②俄国中部普通城市。
伊凡·德米特里奇立即想起她的那些亲戚们。所有这些兄弟姐妹和叔怕姨婶,一听说她中了彩,准会上门,像叫花子那样死乞白赖地缠着要钱,堆出一脸媚笑,虚情假意一番。可憎又可怜的人们!给他们钱吧,他们要了还要;不给吧--他们就会咒骂,无事生非,盼着你倒运。
伊凡·德米特里奇又想起了自己的亲戚。以前他见到他们也还心平气和,此刻却觉得他们面目可憎,令人讨厌。
“都是些小人!”他想道。
此刻他连妻子也感到面目可憎,令人讨厌。他对她窝了一肚子火,于是他幸灾乐祸地想道:
“钱的事她一窍不通,所以才那么吝啬。她要是真中了彩,顶多给我一百卢布,其余的--全都锁起来。”
这时他已经没了笑容,而是怀着憎恨望着妻子。她也抬眼看他,同样怀着憎恨和气愤。她有着自己的七彩梦幻,自己的计划和自己的主意;她十分清楚,她的丈夫梦想着什么。她知道,谁会第一个伸出爪子来夺她的彩金。
“拿人家的钱做什么好梦!”她的眼神分明这样说,“不,你休想!”
丈夫明白她的眼神,憎恨在他胸中翻滚。他要气一气他的妻子,故意跟她作对,飞快瞧一眼第四版报纸,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告:
“9499组,46号!不是26号!”
希望与憎恨二者顿时消失,伊凡·德米特里奇和他的妻子立刻感到:他们的住房那么阴暗、窄小、低矮,他们刚吃过的晚饭没有填饱肚子,腹部很不舒服;而秋夜漫长,令人烦闷……
“鬼知道怎么回事,”伊凡·德米特里奇说,开始耍起性子,“不管你踩哪儿,脚底下尽是纸片,面包渣,爪果壳。屋子里从来不打扫!弄得人只想离家逃走,真见鬼!我这就走,碰到第一棵杨树就上吊。”
一八八七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