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的父亲恶狠狠地瞪起眼睛来瞧着记者,做出气愤的神态,用悲剧演员的轻蔑口气说:“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反正我还得喝!”
“哎,……算了吧,何必再喝呢!喝得不少了!”
“可是你干吗皱起眉头?要知道,这儿是打折扣的!我自己倒不爱喝酒,不过怎么能不喝呢,既然……”两个朋友喝着酒,互相呆望一阵,回想他们谈话的题目。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记者叽叽咕咕说,“不过只有很偏心、很有成见的人才会不同意,比方说,戈烈娃……”“你这是言过其实!”高尚的父亲打断他的话说。“她简直是冰块!有才气的鱼⑤!一味装腔作势!她小有才气,这我不想争论,然而她缺乏烈火和力量,缺乏胡椒,你知道!她那种表演算什么!好比阿月浑子冰淇淋!好比柠檬水!每逢她表演,懂戏的上流看客就觉得唇髭和胡子上好象落了一层霜!
再者,总的说来,在俄罗斯,真正的女演员已经一个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你就是白天打着火把也找不到一个。
……即使有些人小有才气,可是也顶不住当前这种风气,很快就凋零了。……男演员也没有。……比方就拿你们的皮萨烈夫来说吧。……他算是什么东西?”
高尚的父亲退后一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算是什么东西?难道也能算是演员?不,你凭良心对我说:难道他也能算是演员?难道可以叫他上台?他扯开难听的嗓门哇哇地喊,不住跺脚,平白无故抡胳膊。……他不配表演人,只配表演鱼龙⑥和太古时代的猛犸⑦。……确实如此!”
高尚的父亲把拳头往桌子上一捶,叫道:“确实如此!”
“得了,得了,……小点声,”记者劝他安静下来。“怪不好意思的,人家瞧着你呢。……”“这样可不行,老兄!这不是表演,也不是艺术!这是断送艺术,宰割艺术!你看萨维娜。……她算什么?!一点才气也没有,纯粹是假装出来的活泼和轻浮,这在严肃的舞台上简直不能容忍!你要明白,你瞧着她就会暗暗吃惊:我们这是在哪儿?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我们这是在追求什么呀?艺术灭亡了!”
两个朋友默默不语,大概凭了比肖普法术,领会到彼此的心意,就走到柜台那儿,各自喝下一杯酒。
“你……你未免太严……严格了,”记者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能不这样!我是个演古典角色的演员,演过哈姆雷特,要求神圣的艺术必须是艺术。……我是老人了。……跟我相比,他们全是些协…小娃娃。……对。……他们断送了俄罗斯艺术!比方拿莫斯科的费多托夫或者叶尔莫洛夫来说。……大家为他们开庆祝会,可是他们到底为艺术出过什么力?出过什么力呢?无非是倒观众的胃口罢了!要不然再拿莫斯科声望很高的连斯基和伊凡诺夫-柯节尔斯基来说。
……他们有什么才气?装腔作势而已。……说真的,他们懂得什么?要知道,为了表演,光有……愿望是不够的,还得有才能,火花!咱们再最后喝上一杯,怎么样?”
“可是我们刚刚才……喝过!”
“得了!没关系,……我请客。……我们这班人喝酒打折扣,喝不掉很多钱的。……”两个朋友就又喝一杯。他们已经觉得坐着远比站着舒服,就在一张小桌旁边坐下。
“再拿别的演员来说吧,……”高尚的父亲嘟哝说。“他们纯粹是人类的不幸和耻辱。……有人连二十岁都不到,就已经学坏,不堪救药了。……一个挺年轻的人,又健康又漂亮,却一个劲儿演斯维斯丘尔金或者彼沙洛奇金,因为这种角色容易叫最高楼座的看客们满意,至于扮演古典角色,连做梦都没想过。可是老兄,在我们那年月,什么演员都演哈姆雷特。……我还记得已故的提词人瓦斯卡有一次在斯摩棱斯克因为演员生病而扮演黎塞留公爵。……我们对待艺术可是严肃的,不象现在的人这样。……我们辛勤工作。……遇到节日往往上午演李尔王,傍晚又演科威尔莱,而且演得掌声雷鸣,全场震动。……”“不对,现在也有好演员。比方说,莫斯科的柯尔希剧院就有达维多夫,好得很!你见过他吗?伟大呀!算得上巨……巨匠!”
“呸。……不过呢,他还不坏,……可以当个演员。……只是,老兄,他缺乏风度,说不上什么流派。……要是把他送到一个好剧团经理的手里,让他受到真正的训练,嘿,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啊!现在呢,他却没有光彩,平庸得很。……我甚至觉得他连才能都没有。是啊,人们把他夸大,言过其实了。茶房!拿两杯纯白酒来,快点!”
高尚的父亲又唠叨很久。他不住享用这种打折扣的酒,直到鼻子上的紫红色分布到整个脸上,直到记者的左眼不由自主地闭上才算完事。演员的脸色仍旧严厉,露出讥诮的笑容,嗓音发闷,如同从坟墓里发出来似的,眼睛老是恶狠狠地瞪着,毫无更改。可是,突然间,高尚的父亲的脸、脖子以至拳头,仿佛一齐现出极其畅快的笑容,象绒毛那么柔和。他眨巴着眼睛,鬼鬼祟祟地凑到记者的耳朵旁边,小声说:“要是能够把波捷兴和他的整个剧团从你们亚历山大剧院赶走就好了!那就可以另组一个真正健全的新剧团,然后再到梁赞或者喀山去物色一位剧团经理,你知道,要找一位能够严格管束演员的经理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