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夜里三点钟。邮差已经完全作好上路的准备,戴好帽子,穿上大衣,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马刀,站在房门附近,等着车夫在一辆刚刚赶过来的三套马车上装完邮件。有一个带着睡意的收发员坐在他那张类似柜台的桌子旁边,正在填写一张表,嘴里说着:“我有个外甥,是个大学生。他要求马上到火车站去。那么你,伊格纳捷耶夫,就让他坐在你这辆三套马车上,把他带去吧。虽然运邮件是不准带客的,哎,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与其为他花钱另雇马车,还不如让他不花钱搭这班车去的好。”
“妥了!”外面传来喊叫声。
“好,求主保佑你一路顺风,”收发员说。“哪一个车夫赶车呀?”
“谢敏·格拉左夫。”
“你来签个字。”
邮差签了个字,出去了。在邮局门外,可以看到一辆三套马车的黑轮廓。那几匹马站在那儿不动,只有一匹拉边套的马不安地活动四条腿,摇着头,因此偶尔响起小铃铛的声音。这辆装着邮袋的敞篷马车象是一团黑东西,马车旁边有两个黑人影在懒洋洋地走动,一个是大学生,手里提着箱子,一个是车夫。车夫吸着小烟袋,烟袋锅里的小火光在黑暗里不住地移动,时而暗下去,时而亮起来。这个小火光一忽儿照亮一小块衣袖,一忽儿照亮毛茸茸的唇髭和红铜色的大鼻子,一忽儿照亮两道严峻而突出的浓眉。
邮差伸手按一按邮袋,把长刀放在上面,跳上马车。大学生游移不定地跟着他爬上去,胳膊肘无意中碰到邮差,就胆怯而客气地说:“对不起!”小烟袋灭了。收发员从邮局里走出来,没有加衣服,只穿着原来的坎肩和便鞋。他受不住夜间的寒气而缩起脖子,喀喀地清着嗓子,在马车旁边走动,说:“好,一路顺风!米海洛,问你母亲好!替我问大家好。
你呢,伊格纳捷耶夫,别忘了把那包东西交给贝斯特列佐夫。
……赶着车子走吧!”
车夫一只手提起缰绳,擤了擤鼻子,整理一下身子底下的坐位,吧嗒一下嘴唇。
“替我问好!”收发员又说一遍。
大铃铛玎玲珰琅地招呼小铃铛,小铃铛亲热地呼应着。马车吱吱嘎嘎响,走动了,大铃铛哭起来,小铃铛却笑了。马车夫略微欠起身子,对那匹不安稳的拉边套的马抽了两鞭子,那辆三套马车就发出闷声闷气的辘辘声,顺着尘土飞扬的道路驶去。小城睡熟了。宽阔的街道两旁,净是黑魆魆的房屋和树木,一点灯火也看不见。布满繁星的天空中,这儿那儿伸展着一条条狭长的云,在不久就要露出曙光的地方,挂着一个窄窄的弯月。然而,为数众多的星星也好,显得很白的一弯新月也好,都照不亮夜晚的空间。这儿寒冷而潮湿,已经有秋意了。
大学生暗想,这个人没有拒绝带他上路,那他就要顾全礼貌,有必要跟这个人亲切地攀谈几句。他便开口说:“在夏天,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眼下却连曙光也着不到。
夏天算是过去了!”
大学生瞧一阵天空,接着说:
“甚至凭天空就可以看出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您瞧右边。
您见到三颗星排成一条直线吗?那是猎户星座,只有九月间才会在我们这个半球的上空出现。”
邮差两只手揣在袖子里,脖子缩进大衣的衣领,衣领一直齐到耳边,这时候他一动也不动,也不看天空。显然他对猎户星座不感兴趣。他看惯了星星,大概早已看厌了。大学生沉默一阵,说:“天冷了!这时候本来该天亮了。您知道太阳几点钟升上来吗?”
“什么?”
“现在太阳几点钟升上来?”
“五点多!”车夫回答说。
三套马车驶出城了。这时候道路两旁只能看见菜园的篱墙和孤零零的白柳,至于前面,样样东西都给昏暗遮蔽了。这儿,在旷野上,一弯新月显得大些,星星也照得亮些。可是这时候潮气飘来了。邮差的脖子越发缩进衣领里,大学生感到一股不舒服的凉气先是扑到脚边,然后爬上邮袋,爬上胳膊,爬上脸来。马车跑得慢些了。大铃铛不作声,仿佛冻坏了似的。这时候可以听见马蹄溅水的声音,倒映在水里的星星在马蹄底下和轮子旁边跳动不停。
可是过了十分钟光景,四下里变得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新月了。马车走进一片树林去了。云杉的带刺的枝子不时抽打大学生的帽子,蜘蛛网粘到他脸上来。车轮和马蹄撞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马车就象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
“顺着路当中走!”邮差生气地说,“干吗沿着路边走?我整个脸都给树枝刮伤了!靠右一点!”
可是这当儿差点出了祸事。马车突然往上一跳,仿佛抽筋似的、摇摇抖抖,紧跟着吱嘎一响,猛的往右边一歪,再往左边一倾,飞快地顺着林中小路飞驰。那几只马不知害怕什么东西,狂奔起来了。
“唷!唷!”马车夫吓得叫起来。“唷,……这些恶鬼!”
大学生受着颠簸,为了稳住身子,免得摔到车外,就向前弯下身子,动手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然而皮袋子是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