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也许是人生中压力最大的阶段:中年人不管是从时间上、体力上,还是荷尔蒙分泌上,都不如年轻人,但上有老下有小的现实,却要求他们必须比年轻人更耐扛。
中年人是疲倦的,中年人也很容易疲倦。从某种意义上讲,年轻时越出色的人中年时越容易疲倦,因为卓尔不群的年轻人多数是理想主义者,理想的尺寸太大,现实的尺寸太小,两者之間的不服帖,往往在中年阶段最为明显。这个时候绝望感就会涌现出来——他们不再是站在世界前排的人了,也不再想站到前排中去。
在我身边,有很多中年人开始把杜甫视为知音。
杜甫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热爱家庭的诗人。他的诗歌里面,频频出现他的家事。
忧伤的时候,他最牵挂的事物是家书:“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最快乐的时候,他仍不忘写写他的妻儿:“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他写过对孩子的期望,写过因贫困对女儿的亏欠,还写过他在成都如何建房子、装修、借物、娱乐……各种日常。
杜甫为什么那么重视家庭?我想,这就是中年心态。受挫的中年人,从年轻时的壮志满怀和博爱情怀中抽身出来,转而看重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共同体。杜甫的诗,得到了很多中年人的共鸣,我以为原因也在于此。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这首写的是杜甫在成都时的生活。彼时,他虽然家贫、妻老、子稚、身病,快愁死了,但是他借助某种圆融的哲学取得了平衡。
这是种什么状态?就是在他的小共同体里,他获得了圆满。咱们不是不能远行壮游吗?没关系,咱们家门前有清江,堂上有飞燕,水上有鸥鸟。咱们没有玩具?不要紧,老妻会画棋局,孩子会做鱼钩,都是用天然的材料。咱们还有故人送米。再说,清风明月也不需要买。最要紧的是一家人齐齐整整,那么此生还有何求?
杜甫用平凡生活的水滴石穿成全自己,把最平凡的事物逐一归位,让它们在无趣的序列中呈现有趣的秩序之美。
与杜甫相比,李白则是属于青春的。李白推崇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说“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是典型的青春症候群的人说的话。千金散尽可以说,还复来可能吗?不说别的,如果儿幼母老,妻又无业,中年人能今朝有酒今朝醉吗?
但中年人是否就注定了这沉重的命运?这沉重里面是否全是悲催?
窃以为,这个懂得老妻画棋取乐的杜甫,与那个写出“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杜甫,是一脉相承的。
如果我们再往前追溯,可以看到杜甫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写过:“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他对种种人生况味,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他深入地感受这些况味,把它们变成诗,这就是他为什么即使写家庭生活,后面也有对这世界上万千人士的悲悯。
诗人车前子说,热读李白,冷读杜甫。这种心理,正好跟我所说的“年轻读李白,年老读杜甫”相宜。
车前子还说,汉语之美,是有不同面目的。打个比方,李白就如丝绸。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和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看似接近,却大有不同。杜甫的这个句子,总有些扭结、不平整——总有些褶皱。与李白的丝绸感一比较,杜甫就是土布之感。我爱土布,土布质地较厚,是不如丝绸凉快。看来杜甫的诗的确适合于寒夜朗读。
抛开土布与丝绸的比喻,抛开文学与美学的理论,杜甫的诗作之所以适合在冷天里吟读,只是因为,他更能抚慰失意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