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夏喝完茶,把自己的书放进书包,走到炉子后面去了。
他的大衣应当在那儿,跟他祖母的衣服挂在一起。过了一分钟,他却从炉子后面走出来,问道:“我的大衣在哪儿?”
他的祖母和其余的孩子们就着手一块儿找大衣,他们找了很久,可是那件大衣好比石沉大海。它在哪儿呢?祖母和瓦夏脸色苍白,吓慌了。就连叶果雷奇也暗暗吃惊。只有普托兴一个人沉默着,一动也不动。他平素对一切越出常轨的事都是敏感的,这一次却露出什么也没看见和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这就可疑了。
“他拿去换酒喝掉了!”叶果雷奇声明说。
普托兴一声不响,可见这话是实在的。瓦夏吓呆了。他那件大衣,那件漂亮的大衣,那件用去世的母亲的呢料连衣裙改做成的大衣,那件衬着漂亮的细棉布里子的大衣,竟拿到酒店里去换酒喝掉了!那么,放在大衣里面口袋里的蓝铅笔啦、烫着金字“Nota bene”①的笔记本啦,也随着大衣一齐换酒喝掉了!那个笔记本里还夹着另外一管带橡皮头的铅笔,此外还夹着一张复印的小画片呢。
瓦夏恨不能哭一场才好,然而又哭不得。父亲正在头痛,如果听见哭声,就会叫骂,顿脚,动手打人,而他带着酒意打人,下手是很重的。祖母会护着瓦夏,可是父亲连祖母也要打的,结果总是叶果雷奇加入混战,揪住父亲,跟他一齐倒在地板上。这两个人就会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带着醺醉的和兽性的愤怒喘气,祖母就会哭,孩子们就会叫,邻居们就会派人去找扫院人。不,还是不哭为妙。
瓦夏既不能哭,又不能发泄他的愤怒,就只好鼻子里哼哧哼哧响,绞着手,两条腿发颤,或者咬住自己的衣袖,乱扯一阵,就跟狗咬兔子一样。他的眼睛露出疯狂的神情,他的脸被绝望弄得不成样子。祖母瞧着他,忽然从头上扯下披巾,手和腿也做出种种古怪的动作。她一声不响,眼睛望着一个地方呆呆地出神。那时候我心里暗想,男孩和老太婆的脑子里一定有着一个明白的观念,确认他们的生活完蛋,前途没有希望了。……普托兴没有听见哭声,不过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半个钟头,瓦夏围上祖母的头巾,去上学了,普托兴呢,带着我不愿意加以描写的脸色走到街上,跟在他的背后。他想叫住孩子,安慰他,求他原谅,对他许下庄重的诺言,而且叫去世的母亲作证,然而从他的胸中迸发出来的却不是话语,只有哭声。那是一个潮湿阴冷的早晨。瓦夏走到本城的学校,怕同学们说他象女人,就解掉披巾,只穿着上衣走进学校去了。普托兴回到家里,放声大哭,嘴里念叨些不连贯的话,对他的母亲下跪,对叶果雷奇下跪,对他的工作台下跪。后来他略略定下心来,就跑来找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央求我看在上帝份上给他谋个职位。我呢,当然给了他希望。
“我到底算是清醒过来啦!”他说。“现在也该明白过来了。
最近我撒了一阵野,现在总算过去了。”
他欢天喜地,对我道谢,可是我在掌管这所房子的许多岁月里对这些房客先生已经研究得十分透彻,这时候我瞧着他,一心想对他说:“迟了,好朋友!你已经完了!”
普托兴从我这儿辞出以后,一口气跑到本城的学校。在那儿,他走来走去,等他的儿子下学出来。
“你听我说,瓦夏!”等到瓦夏终于从学校里走出来,他就高高兴兴地说。“刚才人家答应给我找工作了。你等着,我要给你买一件出色的皮袄,……我会送你进中学的!听明白了吗?进中学!我会把你培养成一个上流人!酒呢,我以后再也不喝了。我用人格担保,再也不喝了。”
他深深地相信他的前途是光明的。可是不久傍晚来了。老太婆从犹太人那儿带着二十戈比回来,筋疲力尽,劳累极了,可是仍旧动手洗孩子们的衣服。瓦夏坐在那儿做算术题。叶果雷奇没在干活。他受普托兴的影响,成了酒徒,此刻渴望着喝酒,正难忍难熬。房间里闷热。老太婆洗衣服的盆里冒出一股股蒸气。
“怎么样,我们出去一趟吗?”叶果雷奇阴郁地问道。
我的房客没说话。他经过那一番冲动,已经觉得烦闷无聊,很不好受了。他跟喝酒的欲望挣扎,跟苦恼挣扎,于是……于是,当然,苦恼占了上风。老戏就又重演了。……将近午夜,叶果雷奇和普托兴出去了。可是第二天早晨,瓦夏找不到祖母的披巾了。
这就是这套房间里发生的事。普托兴把那块披巾拿去换酒喝掉以后,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家里来。他究竟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自从他失踪以后,老太婆先是喝酒,后来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了。人们把她送进医院,那些年纪比较小的孩子由一个什么亲戚领去了。至于瓦夏,喏,到洗衣房里干活去了。他白天专管送熨斗,晚上跑出去买啤酒。后来他在洗衣房里给撵出来了,就到一位年轻小姐那边去干活,每到晚上总是四处奔走,办理主人交代下来的某些工作,大家已经叫他“窑子里的王八”了。至于后来他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瞧,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一个沿街乞讨的乐师,前后住过十年。他死后,人们在他的褥子里找出两万卢布。
【注释】
①拉丁语: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