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亚包维奇冷淡地瞧瞧前面和后面,瞧瞧人的后脑勺和脸。换了别的时候,他大概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沉浸在愉快的新体验到的思绪中了。起初在炮兵旅刚刚启程的时候,他想说服自己:那件亲吻的事,如果有趣味,也只因为那是一个小小的、神秘的奇遇罢了,其实那是没什么意思的,把这件事看得认真,至少也是愚蠢的。可是不久他就顾不得这些道理,想入非非了。……他一忽儿想着自己在冯-拉别克的客厅里,挨着一个姑娘,长得挺象淡紫色小姐和穿黑衣服的金发女郎;一忽儿闭上眼睛,看见自己跟另一个完全不认得的姑娘待在一起,那人的脸相很模糊。
他暗自跟她谈话,跟她温存,低下头去凑近她的肩头。他想象战争和离别,然后重逢,跟妻子儿女一块儿吃晚饭。……“煞住车!”每回他们下山,这个命令就响起来。
他也嚷着:“煞住车!”可是又生怕这一声喊搅乱他的幻梦,把他带回现实里来。……他们走过一个地主的庄园,里亚包维奇就隔着篱墙向花园里望。他的眼睛遇到一条很长的林荫路,象尺那么直,铺着黄沙土,夹道是新长出来的小桦树。……他带着沉浸在幻想里的人的那份热情暗自想着女人的小小的脚在黄沙土上走着,于是突然间,在他的幻想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吻过他的那个姑娘的模样,正是昨天吃晚饭时候他描摹的那个样子。这个模样就此留在他的脑子里,再也不离开他了。
中午,后面靠近那串货车的地方有人嚷道:“立正!向左看!军官先生们!”
旅长是一位将军,坐着一辆由一对白马拉着的马车走过来了。他在第二连附近停住,嚷了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好几个军官,里亚包维奇也在内,策动马,跑到他面前去。
“啊?怎么样?什么?”将军问,眫着他的红眼睛。“有病号吗?”
将军是个瘦小的男子,听到回答,就动着嘴,好象在咀嚼什么。他沉吟一下,对一个军官说:“你们第三尊炮的炮车辕马的骑手摘掉了护膝,把它挂在炮的前车上了,那混蛋。您得惩罚他。”
他抬起眼睛看看里亚包维奇,接着说:
“我觉得你们那根车带太长了。……”
将军又说了几句别的乏味的话,瞧着洛贝特科,微微地笑了。
“今天您看起来很忧愁,洛贝特科中尉,”他说,“您在想念洛普霍娃吧?对不对?诸位先生,他在想念洛普霍娃!”
洛普霍娃是个很胖很高的女人,年纪早已过四十了。将军自己喜欢身材高大的女人,年纪大小倒不论,因此猜想他手下的军官们也有同样的爱好。军官们恭敬地赔着笑脸。将军觉得自己说了句很逗笑很尖刻的话,心里痛快,就扬声大笑,碰了碰他的车夫的后背,行了个军礼。马车往前驶走了。
………
“我现在所梦想的一切,我现在觉得不能实现的、人间少有的一切,其实是很平常的,”里亚包维奇瞧着将军车子后面的滚滚烟尘,暗自想着,“这种事平常得很,人人都经历过。
……比方说,那位将军当初就谈过恋爱,现在结了婚,有了子女。瓦赫捷尔大尉,虽然后脑勺很红很丑,没有腰身,可也结了婚,有人爱。……萨尔玛诺夫呢,很粗野,简直跟鞑靼人一样,可是他也谈过恋爱,最后结了婚。……我跟大家一样,我早晚也会经历到大家经历过的事。……”他想到自己是个平常的人,他的生活也平平常常,不由得很高兴,而且这给了他勇气。他由着性儿大胆描摹她和他自己的幸福,什么东西也不能束缚他的幻想了。……傍晚炮兵旅到达了驻扎地,军官们在帐篷里安歇,里亚包维奇、美尔兹里亚科夫、洛贝特科围着一口箱子坐着吃晚饭。美尔兹里亚科夫不慌不忙地吃着,他一面从容地咀嚼,一面看一本摆在他膝头上的《欧洲通报》。洛贝特科讲个没完,不断地往自己的杯子里斟啤酒。里亚包维奇做了一天的梦,脑筋都乱了,只顾喝酒,什么话也没说。喝过三杯酒,他有点醉了,浑身觉着软绵绵的,就起了一种熬不住的欲望,想把他的新感觉讲给他的同事们听。
“在冯-拉别克家里,我遇到一件怪事,……”他开口说,极力在自己的声调里加进满不在乎的、讥诮的口吻,“你们知道,我走进了台球房……”他开始详详细细地述说那件亲吻的事,过一忽儿就沉默了。……一忽儿的工夫他已经把前后情形都讲完了,这件事只要那么短的工夫就讲完,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本来以为会把这个亲吻的故事一直讲到第二天早晨呢。洛贝特科是个爱说谎的人,因此什么人的话也不相信。他听里亚包维奇讲完,怀疑地瞧着他,冷冷地一笑。美尔兹里亚科夫动了动眉毛,眼睛没离开《欧洲通报》,说:“上帝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馀?艘幌伦泳吐ё∫?个男人的脖子,也没叫一声他的名字。……她一定是个心理变态的女人。”
“对了,一定是个心理变态的女人,……”里亚包维奇同意。
“有一次我也遇见过这一类的事,……”洛贝特科说,装出惊骇的眼神。“去年我上科甫诺去。……我买了一张二等客车的票。……火车上挤得很,没法睡觉。我塞给乘务员半个卢布。……他就拿着我的行李,领我到一个单人车室去。……我躺下来,盖上毯子。……你们知道,那儿挺黑。忽然我觉得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朝我的脸上吹气。我动一动手,却碰到了不知什么人的胳膊肘。我睁开眼,你们猜怎么着,原来是一个女人!眼睛黑黑的,嘴唇红得好似一条新鲜的鲑鱼,鼻孔热情地呼气,**活象一个软靠枕。……”“对不起,”美尔兹里亚科夫平静地插嘴,“关于**的话,我倒能懂,可是既然那儿挺黑,你怎么看得清嘴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