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艺术家对他喊道。
四
“方才我们跳舞的时候,”医科学生说,这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走出来,到了街上。“我跟我的舞伴攀谈了一阵。我们谈的是她第一回恋爱。他,那位英雄,是斯摩棱斯克城的会计,家里有妻子和五个孩子。那时候她才十七岁,跟爹妈住在一块儿,她爹卖肥皂和蜡烛。”
“他是用什么来征服她的心的?”瓦西里耶夫问。
“他化了五十个卢布替她买了内衣。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样看来,他倒会从他舞伴那儿打听出她的恋爱史来,”瓦西里耶夫想到医科学生。“可是我却不会。……”“诸位先生,我要回家去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种地方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才好。而且我觉得无聊、厌恶。这儿有什么可以叫人快活的呢?要是她们是人,倒也罢了,可是她们是野人,是动物。我要走了。你们呢,随你们的便好了。”
“别这样,格利沙⑧,格利果利,好人,……”艺术家苦苦哀求道,缠住瓦西里耶夫。“来吧!我们再去逛一家,然后就滚它的!……求求你!格利沙!”
他们劝得瓦西里耶夫回心转意,领他走上楼梯。那地毯、镀金的栏杆、开门的守门人、装饰前堂的彩画墙面,处处都使人感到C街的风尚,不过更加完备,更加壮观罢了。
“真的,我要回家去!”瓦西里耶夫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得了,得了,老兄,……”艺术家说,吻他的脖子。
“别耍脾气。……格利果利,做个好朋友!我们一块儿来的,我们也一块儿走。你这个人也真不近人情。”
“我可以到街上去等你们。真的!我觉得这种地方讨厌!”
“得了,得了,格利沙。……既是这种地方讨厌,那你就从旁观察一下吧!你明白吗?观察一下!”
“一个人总得客观地考察万物才行,”医科学生严肃地说。
瓦西里耶夫走进客厅,坐下来。房间里除了他和他的朋友以外,还有许多客人:两个步兵军官,一个秃顶、白发、戴金边眼镜的绅士,两个测量学院的未长须的青年学生,一个醉醺醺的、有着演员脸相的男子。所有的姑娘全跟那些客人作伴去了,理也不理瓦西里耶夫。只有一个穿着a la Aida⑨的衣服的姑娘斜起眼看了看他,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笑了笑,打着呵欠说:“来了个黑发男子。……”瓦西里耶夫心跳起来,脸上发烧。他一方面在这些客人面前觉得害臊,一方面感到腻味和苦恼。他脑子里老是有一个念头煎熬着他:他,一个正派的、热情的人(他至今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却憎恨这些女人,对她们除了厌恶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他既不怜悯这些女人,也不怜悯那些乐师和那些仆役。
“这是因为我没有努力去了解她们的缘故,”他想。“与其说她们象人,不如说象动物,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仍旧是人,她们有灵魂。先得了解她们,然后才能下判断。……”“格利沙,别走,等等我们!”艺术家朝他喊了这么一句,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医科学生不久也不见了。
“对了,得努力了解一下才行。这样是不行的,……”瓦西里耶夫接着想下去。
他开始紧张地注意每个女人的脸,寻找惭愧的笑容。可是,要么他不善于考察她们的脸,要么这些女人没有一个觉得惭愧,总之,他在每张脸上看见的只有那呆板的表情:那种日常的庸俗的烦闷和满足。愚蠢的眼睛,愚蠢的笑容,愚蠢刺耳的语声,无耻的动作,此外就没有别的了。大概她们过去都有一段风流韵事,对象是个会计,起因是五十卢布的内衣,而目前呢,她们在生活里没有别的乐趣,只求有咖啡喝,有三道菜的午饭吃,有酒喝,有卡德里尔舞跳,能够睡到下午两点钟……就行了。
既然一点也看不到惭愧的笑容,瓦西里耶夫就寻找有没有一张清醒明白的脸。他的注意力落在一张苍白的、有点困倦的、无精打采的脸上。……那是一个黑发女人,年纪不算很轻了,穿一身亮闪闪的衣服。她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瞧着地板想心事。瓦西里耶夫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仿佛无意中在她身旁坐下来。
“我得先说些俗套头,”他想,“然后再转到严肃的问题上。
……”
“您穿的这身衣服好漂亮!”他说,用手指头摸了摸她那三角头巾上的金线穗子。
“哦,真的吗,……”黑发女人无精打采地说。
“您是哪儿人?”
“我?远得很。……切尔尼戈夫省人。”
“好地方。那地方好得很。”
“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我们不在那儿,就会觉着它好。”
“可惜我不会形容大自然,”瓦西里耶夫想。“要是我会形容一下切尔尼戈夫的风景,就说不定会打动她的心。没问题,那地方既是她的家乡,她一定爱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