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原因是学习之外的活动太多。常常上课上到一半,广播就通知全体学生穿上校服,到操场集合,因为哪个领导或明星又来慰问了,以前他们没见过的,那几年都见了。“其实没有太多的机会和心思去学习。”
也有客观因素,经历过那么巨大的创伤,人们没办法立刻缓过来。陆春桥印象中的高一,整个学校都沉浸在痛苦与虚妄中,老师天天守着学生,但无心上课,不,不是无心,而是没办法上课——因为他们的孩子也不在了。他们要花很大努力,才能让自己不在讲台上哭出来。
在当时的价值体系里,没人在意孩子们的未来怎样,活着已是万幸,快乐就好。“地震时多少小孩死了,你家小孩还活着,想要什么,家长就给他什么。”
3年后,他们都经历了不甚顺利的高考。在8年后的同学会上,很多人会感叹,在北川中学的高中生活“毁了”自己的一生。可是他们又会转念想,如果当时不那样,又能怎样呢?似乎也别无选择。
“你知道,整个学习氛围可能很差,但你会觉得,这帮人一起经历过地震,需要理解、需要勇气才能够继续走下去。至少当时,你是和一群彼此理解的人一起生活。”
理解父亲去世后大哭的母亲
那次见面会,一个女孩的发言让陆春桥改变了拍摄主题。
一个叫母志雪的女孩,原来在班里毫不起眼,那天却在讲台上大放光彩,骄傲地宣告自己的梦想是当个包工头。8年后的反差实在太大,陆春桥好奇她怎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在跟拍一段时间后,母志雪成了纪录片的主人公。
片子的主题,也从“选择”变成“理解”:年轻人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的理解,对失去的理解,对家庭关系的理解,对父母的理解。那是陆春桥觉得整个拍摄过程里,最让她感动、也最摧残她的部分。
地震中,母志雪失去了父亲。最初她怕别人可怜自己,故意表现得开朗活泼,日子久了,这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再遇见陆春桥时,母志雪刚刚开始一段恋爱。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很快就结婚了。
談这段恋爱时,母志雪投入而认真,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2009年的春节,她母亲会一个人在河边哭那么久。
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年,最开始她很伤心,后来伤心变成一种遗憾。但她一点儿都理解不了母亲的那种伤心。这一年,有了爱情的体验,她理解了。地震后母亲的所有举动,失去丈夫的那种悲伤和不舍,她感同身受。她心疼母亲。
她的这群同学,现在25岁,再过10年,就是35岁,接近爸妈在经历地震时的年龄。陆春桥说:“我们都在慢慢往父母的年龄走,在变成一个大人的时候,你才会真正理解2008年发生地震时的很多事情。”
当年地震时,北川中学的初三还有过一个被全年级热议的爱情故事。当时四班的一个男孩和另外一个班的女孩谈恋爱。女孩被埋在下面10个小时,男孩守了10个小时,怎么劝都劝不走。女孩康复后,他们分了手。所有人都说女孩变了心,爱上了志愿者,男孩的旷世真心被辜负了,但女孩从未出来澄清。
一次回北川拍摄,陆春桥想起这个故事,就去找了当年饱受诟病的女孩。她问起这件事,女孩说:“如果不是因为地震,我们不会分手,甚至可能已经结婚了。”
她觉得那份爱太重了。男孩当时说:“就算你成了残疾人,我也会娶你。”在那样的大背景下,原本对等的爱扭曲了,成了负担,女孩觉得无法承受。没有什么第三者,也没有辜负一说。
草蛇灰线般,只是一些非常细微的因素,让他们的青春和人生从此不同。陆春桥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这个女孩,大家都经历过爱情,知道没有人能在不对等的爱里得到自由。
没有落下来的眼泪
2017年,她一直拍到了母志雪结婚。在纪录片里,婚礼的画面非常动人。母志雪、她的母亲、她的丈夫,3个人微笑着抱在一起。陆春桥在现场举着取景器,边哭边拍,对焦都对不准了。
“当你了解画面里这个小女孩和她妈妈的故事后,你看着妈妈把她的手交给男方的时候,真的会泪流不止。看到这幅画面的那一刻,我真心觉得,这为10年前的地震画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并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在母志雪婚礼前的一个月,陆春桥还去见过她一面。
那天,母志雪对着镜头,讲了一段想说给爸爸听的话:
“爸爸,我想让你活过来一次,哪怕是一天,我就想让你看看我,从15岁到25岁的10年,我活得有多么优秀。我现在马上要结婚了,要嫁给这个男生,如果你在的话,对他满不满意啊?”
她没有哭,是笑着说的,但眼睛里有泪。这段话说完时,她的眼泪没有落下来。
陆春桥喜欢这个画面,她觉得这是她想让纪录片呈现出来的样子。“我不想她在视频里哭,我特别不想有谁在我的片子里哭。”陆春桥说。
在北川,很多老同学等着看她的片子。最初她去拍他们,他们受宠若惊:“哎哟,有啥子好拍的嘛。”后来是觉得她很辛苦:“你怎么还在拍?都两年多了,还没拍完吗?”
他们都在这座县城里生活,有的在交通局上班,有的在北川地震博物馆上班。一些人结了婚,一些人很快就要做爸爸妈妈了。生活是很世俗的,扎了根的长久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