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乍看上去,陆春桥是个快活的女孩儿。她皮肤很白,脸上长着雀斑,一头蓬松的鬈发,穿着明艳夸张的衣服。若是在街上遇见她,你不会猜到她来自四川山区。她在南京一所大学里学摄影,毕业后留在上海,决心在这里扎根。直到2015年夏天,一场对话的发生。
一位同样来自四川的前辈问她:“一点儿也看不出你是经历过地震的哦。”
她说:“我们班在上体育课嘛,都活下来了。”
前辈又问:“你知不知道其他同学现在在干什么?他们身上发生的事,也许值得拍个片子。”她想了想,能够零星地忆起一点儿往事,但是他们在干吗,经历了什么,她不知道。
联系时已经是秋天了,上海的街边梧桐簌簌地落叶,她窝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给她北川中学初三四班的同学们打了一个月的电话。2008年发生地震时,他们整个班级因为上体育课而全部幸存。此后7年,大家很少联系。
一个月结束,她陷入巨大的震撼:地震后很多人经历的家庭变故、人生选择,还有关于爱情与亲情的复杂体验,都超出她的想象。
幸存者的悲伤
2016年春节,陆春桥带着摄像机回老家,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拍摄。大年初三,她组织了一次同学会,他们回到北川中学的教室。8年没见,大家都成了大人模样,有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大家还是很快亲近起来,想起彼此的外号,陆春桥叫同学肖静“小脑壳”,肖静则叫她“米冬瓜”。
“我們是5月12号那天晚上,曾经一起背靠着背坐在操场上的那个班级。不管关系好还是不好,但凡能够一起经历这场地震,经历过生死,你都觉得,你跟他(她)心里面是有连接的。”
20岁之后,他们已经开始思考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肖静是初三四班里几个好看的女孩儿之一,10年后还会被男生们提起。2018年5月9日,在北川青少年活动中心的练功房里,我们才聊了两句,这位如今的舞蹈老师,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很莫名。她没有直系亲属或好友在地震中去世,但在2016年回到新北川工作后,她常常会被某种复杂的情绪击中。
有时候是走在新县城宽阔的马路上,有时候是站在崭新的少年宫里,“我会想起当时那些(去世的)同学、老师,总觉得我们现在这么好的条件,都是因为一场地震和那么多人的生命,才换来的。”肖静说。
地震那天,初三四班在操场上体育课。当时正是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打篮球打得正开心,女生们走在买冰激凌的路上,稀里糊涂的,不晓得怎么就都摔倒了,灰尘遮天蔽日。听见有人喊叫,看到有人跑出来,再看见教学楼垮了。他们15岁,个个都蒙了。
肖静待在操场上,直到妈妈找到她,把她一下子抱住,跪下来,“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哭声令人心碎,好像妈妈全身上下唯一的器官,就是一双流泪的眼睛。肖静看着妈妈,脑子是木的,别人叫她,她就转过头看人,不答应,也不说话,更哭不出来。
陆春桥有个好朋友当时读高一,教学楼整个垮掉了,陆春桥想去救她,但没办法救。她们从小一起玩耍。那是一个爱扎马尾、喜欢穿横条短袖的女孩,地震发生的前一周,她才开始和隔壁班男孩谈恋爱。
还有他们的班主任,本来已经跑到了空地上,但担心有学生留在教室里,又折返回去,再也没出来。
那时他们太小,班里多数人也没有直系亲属去世,大家很少去咂摸失去的滋味。在同学黄金城的记忆里,住板房的那几年,甚至有许多快乐的瞬间,雨天枕头被淋湿,和同学一起打闹,都是乐趣。
好像周围悲伤的事情,在他这儿就像拂过身上的一阵灰,拿手掸一掸,没什么大不了的。
值得研究的一代人
开始拍摄时,陆春桥想拍的主题是“选择”。等她大学毕业,到达新的十字路口,她想知道同学们选择了什么样的工作,在哪里安家。更主要的是,大家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很多人回到北川,有人早早结婚,有人在山里开挖掘机,还有一些人在县城里做生意、送外卖、打工,为生计奔波。不是所有人都上了大学。地震影响了他们的选择吗?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影响了他们做选择的能力。”
她慢慢觉得,拍摄这个班级,其实是在拍整个北川中学的那一代人。他们有相同的命运。
这是值得研究的一代人——震后,北川中学是非常典型的、被政府关注也被社会极度关爱的一所学校。而他们那一届,是震后第一届高中生,也是新学校建好后入学的第一届学生。
他们的高中三年,是重建的三年——城市重建,心灵也重建。生活中的一些好事,他们都过早地得到了。
首先是丰富的物质。震后两年,北川中学的学生不用缴学费,过春节时每个学生有500元压岁钱,成绩排名在全县前100名的,每月还有350元生活费。每隔几天,他们就排队领取外界捐赠的匡威、耐克等品牌的衣服,甚至还有洗面奶和卫生巾。
陆春桥那时已经意识到,丰富的物质带来的另一个结局是迷茫。“很多很多小孩被这种关爱扭曲了。原来只有上大学这条路,但现在他们觉得自己不用努力学习,不用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陆春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