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替父亲洗脸、梳头的印尼看护阿蒂迎着朝阳轻轻哼着歌。她矮小的身材、甜美的歌声,以及脸上柔和的线条,搭配父亲那满头银发与憨憨的笑容,刻画出一幅让我心醉的祖孙图。
她这旋律似曾听过,不就是早已翻译成中文的《梭罗河畔》吗?
“梭罗河畔,月色正朦胧,无论离你多远,总令人颠倒魂梦……”印尼人一定是有音乐细胞和语言天分的,不然,为什么来台湾的看护只不过接受了短期训练,就个个都能讲上一口流利的中文?
记得第一天去中介公司,接来自东爪哇省的不到四十岁的阿蒂。我忧心忡忡地问中介人:“照顾失智的病人很費神,她会不会中途逃跑?”中介人还未回答,阿蒂马上睁着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抢先回答:“太太,我是来好好工作赚钱的,不会逃跑!”她的中文四声虽不够标准,但已足够让我感受到她那颗认真、诚实的心。
失智的父亲找不到回家的路,不记得任何家人的电话号码,却常常想往外跑。我找出一本当年父亲、母亲去教会时常用的诗歌本,让父亲在家唱歌打发时间。
诗歌本里满满都是父亲当年的笔迹,但他已完全认不出自己的记号。而母亲已住进天国,我无人可问,只有猜想那打着三颗星号的《荣耀主》,八成是父亲当年很会唱的一首赞美诗。于是我就自己按着简谱练练看,没想到才唱几遍,呆坐在一旁的父亲便开始有反应了。他还记得曲调!我赶紧把歌本放在他眼前,让他看着歌词一起唱。
唱着唱着,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阿蒂,竟然也跟着哼起来,而且音调很准。我兴奋无比地跑进厨房:“阿蒂,你好神奇!听两遍就会唱,以后我不在家时,你可以陪爷爷唱啰!”
阿蒂微笑着,说:“太太,你要教我歌词,我会用印尼拼音拼出发音来。”
从此以后,经常在我急着要出门时,阿蒂会追出来问:“太太,你昨天和爷爷唱的新歌还没教我呢,待会儿我怎么陪爷爷唱?这样爷爷会很无聊噢!”
主人不在家,看护不是正好可以少做点事,轻松一下吗?她怎么还追出来讨工作?原本只是为工作赚钱的阿蒂,越来越真心关爱父亲了。我感动得抱着阿蒂说:“谢谢你,等我办完事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教你。”
诗歌唱多了,我开始回忆学生时代音乐课上的歌,猜想父亲应该都听过,总会有些印象。于是,我搬出《满江红》《苏武牧羊》这些好久都没人再唱的古调。没想到父亲的脑细胞虽然逐渐死亡,但在每天饭后一小时的反复练习下,居然也能朗朗上口,真是意外的收获。
只是看着皮肤黝黑的阿蒂,陪坐在父亲身旁,拿着她的笔记本,佶屈聱牙地唱:“喝印雪,鸡炖蛋……”时,我总忍不住红着眼眶,激动地拿起照相机,捕捉我要恒久珍藏、让我不可忘恩的镜头。
最令我笑中带泪的是已分不清中国人、外国人的父亲,指着“时听胡笳,入耳心痛酸”几个汉字,诧异地问阿蒂:“你不是中国人吗?为什么都念不对?”
每天下午,阿蒂把睡醒午觉、吃过点心,坐在轮椅上嘴里哼个不停的父亲推出去兜风、晒太阳。每次回来,她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无限骄傲地说:“全公园的人都说我照顾的爷爷最干净、最漂亮、最会唱歌!”
不过,他俩每次出门不到十五分钟一定回家,因为阿蒂说:“爷爷不喜欢我和别人聊天,只要我注意着他。”当所有的看护都在和同胞叙乡情时,阿蒂却为了父亲毫不考虑自己。
纵使阿蒂用心照顾,两年多后,父亲还是出现各种状况。如每到开饭时,他就开始找各种理由,如“我不饿”“我没钱”来逃避同桌吃饭。阿蒂很纳闷,也很焦虑,找我商量变换各种座位方式,到最后我才恍然大悟,父亲早已忘记怎么使用碗筷吃饭。他为了遮掩被喂食的尴尬,宁可不吃。
我思索了好久才想出办法,安排他个人的吃饭时间与独享菜单,如包子、馅饼、鳕鱼堡,让他可以像两三岁的小娃娃,直接用双手拿着,大口大口吃,这样他既可以享受美食,又不必担心形象。
和我一起躲在厨房观察的阿蒂,看着父亲吃得津津有味,纠结的心终于放下了。她脱口而出:“假如爷爷没有你这样的女儿,该怎么办呢?”我拉着阿蒂的手,诚挚地说:“假如爸爸没有阿蒂,我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处处有阿蒂帮忙的三年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一天,我接到劳工主管部门有如晴天霹雳的通知,阿蒂的回国时间已到,而且永远不能再回台湾。
在照顾失智父亲的漫长岁月中,我是一条在惊涛骇浪中失去方向的小船,正在横渡暗无天日的茫茫大海。而阿蒂是我在挣扎中唯一协助我向前的灯塔,我怎能失去她?阿蒂走后,虽然有位新护工来代替,但她的态度大不相同。父亲不能接受,他天天躲在床上昏睡,逃避护工。
第二个星期,时空错乱的父亲以为阿蒂只是出去买菜,一会儿就回来,就坚持坐在客厅的轮椅上,不吃不喝,静静地等,一直等到夜幕低垂……到第三个星期的某一天,父亲忽然用尽全身力气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吓得我一个箭步上前搀住他。没想到,他力气大得惊人,拖着我往厨房移动。进了厨房后,他焦虑地东张西望,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阿蒂曾住过的房间,望着那空荡荡的床,呆立良久……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像迷路的小孩,惶恐地拉着我的手,用完全不认识我的口气恳求:“小姐,你……你认识我的家人吗?求你送我回家!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