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此喜欢杜诗,于是,安葬他的时候,我和妹妹将那本他大学时代用省下来的伙食费买的、又黄又脆的《杜甫诗选》一页一页撕下来,仔仔细细地烧给他。
不过这时,我已经喜欢杜甫了。少年时不喜欢他,那是我涉世太浅,也是我与这位大诗人的缘分还没到。缘分的事情是急不来的——又急什么呢?
改变来得非常彻底而轻捷。那是到了三十多岁,有一天我无意中重读了杜甫的《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不是杜甫,简直就是我自己,亲历了那五味杂陈的一幕——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蓦然相见,不免感慨:你说人这一辈子,怎么动不动就像参星和商星那样不得相见呢?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能让同样的灯烛照着!可都不年轻喽,彼此都白了头发。再叙起老朋友,竟然死了一半,不由得失声惊呼,心里火烧似的疼。没想到二十年了,我们还能活着在这里见面。再想起分别以来,变化有多大啊,当年你还没结婚呢,如今都儿女成行了。这些孩子又懂事又可爱,对父亲的朋友这么亲切有礼,围着我问我从哪儿来。你打断了我和孩子的问答,催孩子们去备酒。你准备吃的,自然是倾其所有,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肥嫩鲜香,还有刚煮出来的掺了黄粱米的饭,格外可口。你说见一面实在不容易,自己先喝,而且一喝就是好多杯。多少杯也不醉,这就是故人之情啊!今晚好好共饮吧,明天就要再分别,世事难料,命运如何,便两不相知了。
这样的诗,杜甫只管如话家常一般写出来,我读了却有如冰炭置肠,倒海翻江。
就在那个秋天的黄昏,读完这首诗,我流下了眼泪——我甚至没有觉得心酸、感慨,眼泪就流下来了。奇怪,我从未为无数次击节的李白、王维流过眼泪,却在那一天,独自为杜甫流下了眼泪。原来,杜甫的诗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等我,等我风尘仆仆地进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来到这一天。
我在心里对梁启超点头:您说得对,杜甫确实是“情圣”!我更对父亲由衷地点头:您说得对,老杜“着实好”!
那一瞬间,一定要用語言表达,大概只能是“心会”二字。
也许父亲会啼笑皆非吧?总是这样,父母对儿女多年施加影响却无效的一件事,时间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此刻的我突然担心:父亲在世的时候,已经知道我也喜欢杜甫了吗?我品读古诗词的随笔集《看诗不分明》出版时,已经是2011年,那时父亲离开快五年了。我赶紧去翻保存剪报的文件夹,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赞美杜甫的短文,是2004年发表的,那么,父亲是知道了的——知道在杜甫这个问题上,我也终于和他一致了。真是太好了。
岁月匆匆,父亲离开已经十年。童年时的唐诗书签也已不知去向。幸亏有这些真心喜欢的古诗词,依然陪着我。它们就像一颗颗和田玉籽料,在岁月的逝波中沉积下来,并且因为水流的冲刷而越发光洁莹润,令人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