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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的马

时间:2021-08-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亮程 点击:
逃跑的马
 
  我跟马没有长久贴身的接触,甚至没有骑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这样简单的经历。顶多是牵一头驴穿过浩浩荡荡的马群,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骑马的人从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我沒有太要紧的事,不需要快马加鞭去办理。牛和驴的性情刚好适合我——慢悠悠的。那时要紧的事远未来到我的人生里,我也不着急。要去的地方永远不动地待在那里,不会因为我晚到几天或几年而消失。要做的事情早几天或晚几天去做都是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没什么。我还处在人生的闲散时期,许多事情还没迫在眉睫。也许有些活我晚到几步就被别人做了,正好省得我动手。有些东西我迟来一会儿便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在乎。许多年之后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地回到村庄,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或多慢呢。
 
  但马的身影一直游荡在我身旁,马蹄常年在村里村外的土路上踏响,我不能回避它们。我甚至天真地想,马跑得那么快,一定先我到达了一些地方。骑马的人一定把我今后要去的地方早早游荡了一遍。因为不骑马,我的人生路上必定印满先行者的马蹄印,撒满金黄的马粪蛋。
 
  直到后来,我徒步追上并超过许多匹马之后,才打消了这种念头——曾经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的那些马,最终都没有比我走得更远。在我还继续前行的时候,它们已变成一架架骨头堆在路边,骑手跑掉了。在马的骨架旁,只有像骨头一样干枯的胡杨树干,我没找到骑手的半根骨头。骑手总会想办法埋掉自己,无论深埋于黄土中,还是远埋于草莽和人群中。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我时常会遇到一堆堆马骨。马到底碰到了怎样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强健的躯体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这些高大健壮的生命在我们身边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们这些矮小的生命还活着,我们能走多远?
 
  我相信累死一匹马的,不是骑手,不是常年的奔波和劳累,对马来说,这些东西微不足道。
 
  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仅是给人拉拉车、当当坐骑的。
 
  村里的韩三告诉我,一次他赶着马车去沙门子,给一个亲戚送麦种。半路上马车陷进泥潭,死活拉不出来,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帮忙。可是,等他带着人马赶来时,发现马已经把车拉出来走了,走得没影了。他追到沙门子,那里的人说,晌午看见一辆马车拉着几麻袋东西,穿过村子向西去了。
 
  韩三又朝西追了几十里,到虚土庄子,村里人说下午时看见一辆马车绕过村子向北边去了。
 
  韩三说他再没有追下去,他因此断定马是没有目标的东西——它只顾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的更重要,它竟然可以把人家等着下种的一车麦种拉着漫无边际地走下去。韩三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要到哪儿就到哪儿,说干啥就干啥,他不会没完没了地跟着一辆马车追下去。韩三说完就去忙他的事了。
 
  以后很多年,我都替韩三想着这辆跑掉的马车。它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我打问过从每一条远路上走来的人,他们或者摇头,或者说,要真有一辆没人要的马车,他们会赶着回来的,这等便宜事他们不会白白放过。
 
  我想,这匹马已经离开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但它不会摆脱车和套具。套具是用马皮做的,皮比骨肉更耐久结实。一匹马不会熬到套具朽去。
 
  车上的麦种早过了播种期,在一场一场的雨中发芽、霉烂。车轮和辕木也会超过期限,一天天地腐烂。只有马不会停下来。
 
  这是唯一一匹跑掉的马。我们没有追上它,说明它把骨头留在了我们尚未到达的某个远地。马之所以要逃跑,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追它。那是我们看不到的、马命中的死敌。马逃不过它。
 
  我想起了另一匹马,拴在一户人家草棚里的一匹马。我看到它时,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样子。显然它不是在草棚里老去的,而是老了以后被人拴在草棚里的。人总是对自己不放心,明知这匹马老了,再也走不到哪里,却还把它拴起来,让它在最后的关头束手就擒,放弃跟命运较劲。
 
  更残酷的是,这匹马在垂暮之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堆在头顶的大垛干草,却一口也吃不到。
 
  我撕了一把草送到马嘴边,马只看了一眼,又把头扭过去。我知道它已经嚼不动这一口草。马的力气经过那么多年,终于变得微弱。曾经驮几百斤东西,跑几十里路不出汗、不喘口粗气的一匹马,现在却连一口草都嚼不动。
 
  “谁都有背不动一麻袋麦子的时候。谁都有老掉牙啃不动骨头的时候。”我想起父亲告诫我的话,好像也是在说给一匹马。
 
  马老得走不动时,或许才会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才会知道世上许多路该如何去走。马无法把一生的经验传授给另一匹马。马老了之后也许跟人一样——它一辈子没干成什么大事,只犯了许多错误,于是它把自己的错误看得珍贵无比,总希望别的马能从它身上吸取点教训。可是,那些年轻的活蹦乱跳的马,从来不懂得恭恭敬敬向一匹老马请教。它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去走错路,老马不也是这样走到老的吗?
 
  马和人常常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辈子。在长年累月、人马共操劳的活计中,马和人同时衰老了。我时常看到一个老人牵一匹马穿过村庄回到家里。人老得大概已经上不去马,马也老得再驮不动人。人和马一前一后,走在下午的昏黄时光里。
 
  在这漫长的一生中,人和马付出了一样沉重的劳动。人使唤马拉车、赶路,马也使唤人给自己饮水、喂草、加料、清理圈里的马粪。人有时还带着马去找兽医看病,像照管自己的父亲一样。堆在人一生中的事情,一样堆在马的一生中。人只知道马帮自己干了一辈子活,却不知道人也帮马操劳了一辈子。只是活到最后,人可以把一匹老马的肉吃掉,皮子卖掉,马却不能对人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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