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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非要问我历史学得如何,我的回答注定让他失望。要是我说我对我和奶奶的交往史吃得最透,接着还正经八百地说奶奶是哲思深厚的大方之家,免不了有人会把大牙笑掉。
我承认历史——甚至“历史”这个词——和我在彼此眼里都很陌生,我也承认这一生里,奶奶的农民身份链条从来没有过一天的断裂。可是,人们得承认,没有一段历史离得开农民的喂养,也得承认,一个农民的哲学范畴,有可能远远超出一亩三分地的边界。2
我总算明白了。人与人是不同的,人与人之间,就像书桌上的一摞书,高低上下随时可以变换,书桌和书却永远只能固守在自己的位置。
番茄转红了,奶奶挑了几个,让给外太祖母送去;核桃饱满了,奶奶装了一篮,让给外太祖母送去;鸡子变成鸡婆了,奶奶凑了一钵蛋,让给外太祖母送去……那时,外太祖母是我家最年长的老人。
老人住的地方,离我们三四里地。很多时候,奶奶轮番差使她的子孙后代,替她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并在一次次的往复间,强化对血缘的追溯与体认。而我对于这年复一年行走意义的认知更进一层,是在外太祖母有说有笑的面容被一块冰凉的墓碑置换以后。当我再也不能看着老人的小脚因为我们的到来搅动起满屋风云,我终于知道,那条蜿蜒在稻麦荷菽间的小路,不光是连接奶奶与母体的脐带,还是我读到的第一部人生之书。3
奶奶的八个儿女中有五个“出去”了。“出去”,就是蜕了“农皮”,吃上公粮。要知道,在当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自己的命运有多么同情,对有人“出去”的人家就有多么歆羡。
而这只不过是奶奶威望广厦的四梁八柱。让她成为平地高楼的,是几十口人几十年里对她绝对服从、绝不冒犯、绝顶孝顺的自觉自愿。
一个人的权威,是自己苦心营造的还是别人顶礼奉送的,实在有着本质和品质的不同。奶奶的优越感就是这样养成的吧。有一次,她竟对我说:“如今这日子,给个省长当,我也不舍得换。”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吧!”挤对她,我才不会客气。
奶奶才不理会我的小肚鸡肠,慢腾腾地说:“你看电视里好多有权有势的人,下面的人当面叫你大人,背后骂你小人,有啥意思?我这个乡巴佬活得倒还实在些——至少,这家子人没哪个对我不是巴心巴肝。”
奶奶接着又说:“人家服你,生产队长也受人尊敬;人家不服,占地再宽,还不是白铁皮一张。”4
奶奶端坐在八仙桌边,或者斜倚在卧榻之上,我所看到的,从来都是她不怒自威的气度、宽和从容的气场。
还在三四岁时,儿子就已知道,但凡家里有稀罕东西,在孝敬老祖前,是绝不可以碰一下的。他起初也感到委屈,后来就通泰了:没有老的就没有小的;老的没有,小的就不能有。这句话,当然是我告诉他的——我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自然,父亲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对他讲的。
奶奶传给后人一句话,进而顺理成章地从这句话里得到丰厚的回报。还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奶奶就坐飞机逛过北京,乘轮船游过三峡,搭火车打望过连天碧草、大漠黄沙。多数时候,奶奶留守家中,于是,她的散布在外的子孙的孝心,顺着邮路“四方来朝”,此起彼伏,源源不断。5
1979年春天,奶奶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归来,她被家里人剥夺了劳动的权利。奶奶到底闲不住,她要忙的事不少,最重要的是和周家幺爷爷一起烧香、念经。
周家幺爷爷是“五保户”。虽是一介女辈,但村中无论老少,均以“周家幺爷爷”相称。奶奶和她一起念的是经书。印象中,蝇头小楷疏朗有致地落在那线装手抄本上,要说内容,却是记不起了。
和周家幺爷爷一样,奶奶其实一个字都不认识。她的记性也说不上好,离开书,不管前三句如何顺畅,第四句准保卡壳。但手一碰到书,那些字酒醒一般,立马就活跃起来。
“为啥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去周家念经呢?”我不明白。
“因为她没儿没女,孤苦伶仃。”奶奶说。
在这件事上,我真有些后知后觉了——每次出门前,除了经书,奶奶总会带上一点别的东西,比如一把挂面,或者几棵白菜。
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我没有想到的:“人老了会眼花,但观音菩萨不会。”
那时少不更事,奶奶的话,我与其说并未在意,不如说并没听懂。直到今天,从时间的回音壁上,我才读懂奶奶话里的话:嘴上念的是一本经,心里念的是另一本经,就算你骗得过自己,总还有一双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的眼睛,会把真相看穿,把你看透。
奶奶高格又低调地活着,不知疲惫。6
土地是叔叔姑姑们跳出“农门”后蜕下的“皮”。爸爸常年和他的小本生意一起在外漂着,东一块西一块的责任田,母亲不得不大包大揽。两个哥哥参军后,我成了母亲唯一可以指望的帮手。喂猪垫圈,洗衣做饭,占据了我一天的大多数时间,而一俟放了农忙假,这些繁复琐碎之事,全然上不得桌面。
所幸“僧多粥少”,村里每个人头上只顶着六七分田地;可恶的是地肥产量高,一亩少说能收一千四五百斤稻谷。畏惧风调雨顺、大地丰收,不是我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因为一个少年在日复一日翻晒粮食的过程中,对于生活的热情,已经先于谷粒里的水分,被日头不停地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