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生乎后代,耳目闻见,自当有补前人,所谓凭藉之资,易为力也。
何谓立家法?陈编具在,何贵重事编摩?专门之业,自具体要。若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代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而辨名正物,诸子之意,寓于史裁,终为不朽之业矣。凡此二者,所谓长也。
何谓无短长?纂辑之书,略以次比,本无增损,但易标题,则刘知几所谓“学者宁习本书,怠窥新录”者矣。何谓仍原题?诸史异同,各为品目,作者不为更定,自就新裁。《南史》有《孝义》而无《列女》,详《列女》篇。《通志》称《史记》以作时代,《通志》汉、魏诸人,皆标汉、魏,称时代,非称史书也。
而《史记》所载之人,亦标《史记》,而不标时代,则误仍原文也。一隅三反,则去取失当者多矣。何谓忘题目?帝王、后妃、宗室、世家,标题朝代,其别易见。臣下列传,自有与时事相值者,见于文词,虽无标别,但玩叙次,自见朝代。至于《独行》、《方伎》、《文苑》、《列女》诸篇,其人不尽涉于世事,一例编次。若《南史》吴逵、韩灵敏诸人,几何不至于读其书不知其世耶?凡此三者,所谓弊也。
《说文》训通为达,自此之彼之谓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读《易》如无《书》,读《书》如无《诗》。《尔雅》治训诂,小学明六书,通之谓也。
古人离合撰著,不言而喻。汉人以通为标目,梁世以通入史裁,则其体例,盖有截然不可混合者矣。杜佑以刘秩《政典》为未尽,而上达于三五,《典》之所以名通也。奈何魏了翁取赵宋一代之掌故,亦标其名谓之《国朝通典》乎?既曰国朝,画代为断,何通之有?是亦循名而不思其义者也。六卿联事,职官之书,亦有通之义也。奈何潘迪取有元御史之职守,亦名其书谓之《宪台通纪》耶?又地理之学,自有专门,州郡志书,当隶外史。
详《外篇。毫州志议》。前明改元代行省为十三布政使司,所隶府州县卫,各有本志。使司幅员既广,所在府县,惧其各自为书,未能一辙也,于是哀合所部,别为通志。通者,所以通府州县卫之各不相通也。奈何修通志者,取府、州、县、山、川、人、物,分类为编,以府领县,以县领事实人文,摘比分标,不相联合?如是为书,则读者但阅府县本志可矣,又何所取于通哉?夫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义例所通,则隔代不嫌合撰。使司所领,不过数十州县,而斤斤分界,惟恐越畔为虞,良由识乏通材,遂使书同胥史矣。
横通通人之名,不可以概拟也,有专门之精,有兼览之博。各有其不可易,易则不能为良;备有其不相谋,谋则不能为益。然通之为名,盖取譬于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于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于大道,而亦不得不谓之通,是谓横通。横通之与通人,同而异,近而远,合而离。
老贾善于贩书,旧家富于藏书,好事勇于刻书,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也。礼失求野,其闻见亦颇有可以补博雅名流所不及者,固君子之所必访也。然其人不过琴工碑匠,艺业之得接于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习闻清言名论,而胸无智珠,则道听涂说,根底之浅陋,亦不难窥。周学士长发,以此辈人谓之横通,其言奇而确也。故君子取其所长,而略其所短,譬琴工碑匠之足以资用而已矣。无如学者陋于闻见,接横通之议论,已知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流无别。而其人亦遂嚣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于横也。江湖挥麈,别开琴工碑匠家风,君子所宜慎流别也。
徐生善礼容,制氏识铿锵。汉廷讨论礼乐,虽宿儒耆学,有不如徐生、制氏者矣。议礼乐者,岂可不与相接?然石渠天禄之议论,非徐生、制氏所得参也。
此亦礼乐之横通者也。
横通之人可少乎?不可少也。用其所通之横,以佐君子之纵也。君子亦不没其所资之横也。则如徐生之礼容,制氏之铿锵,为补于礼乐,岂少也哉?
无如彼不自知其横也,君子亦不察识其横也。是礼有玉帛,而织妇琢工,可参高堂之座;乐有钟鼓,而熔金制革,可议河间之记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别,而横通不可以强附清流,斯无恶矣。
评妇女之诗文,则多假借,作横通之序跋,则多称许。一则怜其色,一则资其用也。设如试院之糊名易书,俾略知臭味之人,详晰辨之,有不可欺者矣。虽然,妇女之诗文,不过风云月露,其陋易见;横通之序跋,则称许学术。一言为智为不智,君子于斯,宜有慎焉。
横通之人,无不好名。好名者,陋于知意者也。其所依附,必非第一流也。有如师旷之聪,辨别通于鬼神,斯恶之矣。故君子之交于横通也,不尽其欢,不竭其忠;为有试之誉,留不尽之辞,则亦足以相处矣。
繁称尝读《左氏春秋》,而苦其书人名字,不为成法也。夫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周道也。此则称于礼文之言,非史文述事之例也。左氏则随意杂举,而无义例;且名字谥行以外,更及官爵封邑,一篇之中,错出互见。苟非注释相传,有受授至今,不复识为何如人。是以后世史文,莫不钻仰左氏,而独于此事,不复相师也。
史迁创列传之体,列之为言,排列诸人为首尾,所以标异编年之传也。
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齐者,或爵,淮阴侯之类。或官,李将军之类。或直书名;虽非左氏之错出,究为义例不纯也。或曰:迁有微意焉。夫据事直书,善恶自见,《春秋》之意也。必标目以示褒贬,何怪沈约、魏收诸书,直以标题为戏哉!况七十列传,称官爵者,偶一见之,余并直书姓名,而又非例之所当贬;则史迁创始之初,不能无失云尔。必从而为之辞,则害于道矣。
唐末五代之风诡矣,称人不名不姓,多为谐隐寓言,观者乍览其文,不知何许人也。如李曰陇西,王标琅琊,虽颇乖忤,犹曰著郡望也。庄姓则称漆园,牛姓乃你太牢,则诙嘲谐剧,不复成文理矣。凡斯等类,始于骈丽华词,渐于尺牍小说,而无识文人,乃用之以记事;宜乎试牍之文,流于茁轧,而文章一道入混沌矣。
自欧、曾诸君,扩清唐末五季之诡僻,而宋、元三数百年,文辞虽有高下,气体皆尚清真,斯足尚矣。而宋人又自开其纤诡之门者,则尽人而有号,一号不止,而且三数未已也。夫上古淳质,人止有名而已。周道尚文,幼名冠字。故卑行之于尊者,多避名而称字。故曰字以表德。不足而加之以号,则何说也?流及近世。风俗日靡,始则去名而称字,渐则去字而称号;于是卑行之于所尊,不但讳名,且讳其字,以为触犯,岂不谄且渎乎?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称号讳字,其不正不顺之尤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