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之文,古人自成一家之书,不以入集,后人散著以入集,文章之变也。
既为集中之传记,即非删述专家之书矣;笔所闻见,以备后人之删述,庶几得当焉。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窥见当世之学问文章,而不能无动矣,度己之才力,不足以致之;于是有见史家之因袭,而点次其文为传记,将以渊海其集焉,而不知其不然也。宣城梅氏之历算,家有其书矣;哀录历议,书盈二卷,以为传而入文集,何为乎?退而省其私,未闻其于律算有所解识也。
丹溪朱氏之医理,人传其学矣;节钞医案,文累万言,以为传而入文集,何为乎?进而求其说,未闻其于方术有所辨别也。班固因《洪范》之传而述《五行》,因《七略》之书而叙《艺文》。班氏未尝深于灾祥,精于校◆也;而君子以谓班氏之删述,其功有补于马迁;又美班氏之删述,善于因人而不自用也。盖以《汉书》为庙堂,诸家学术,比于大镛◆鼓之陈也。今为梅、朱作传者,似羡宗庙百官之美富,而窃取庭燎反坫,以为蓬户之饰也。虽然,亦可谓拙矣。经师授受,子术专家,古人毕生之业也;苟可猎取菁华,以为吾文之富有,则四库典籍,犹董泽之蒲也,又何沾沾于是乎?
承考于《长杨》,何谓也?善则称亲,过则归己,此孝子之行,亦文章之体也。《诗》、《书》之所称述,远矣。三代而后,史迁、班固俱世为史,而谈、彪之业,亦略见于迁、固之叙矣。后人乃谓固盗父书,而迁称亲善。
由今观之,何必然哉?谈之绪论,仅见六家宗旨,至于留滞周南,父子执手欷◆,以史相授,仅著空文,无有实迹。至若彪著《后传》,原委具存,而三纪论赞,明著彪说,见家学之有所接受;何得如人之所言,致启郑樵诬班氏以盗袭之嫌哉?第史迁之叙谈,既非有意为略;而班固之述彪,亦非好为其详;孝子甚爱其亲,取其亲之行业而笔之于书,必肖其亲之平日,而身之所际不与也。
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能无惑焉。其亲无所称述欤?阙之可也;其亲仅有小善欤?如其量而录之,不可略而为漏,溢而为诬可也。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侈陈已之功绩,累牍不能自休,而曲终奏雅,则曰吾先人之教也;甚至敷张己之荣遇,津津有味其言,而赋卒为乱,则曰吾先德之报也。夫自叙之文,过于扬厉,刘知几犹讥其言志不让,率尔见哂矣。况称述其亲,乃为自诩地乎?夫张汤有后,史臣为荐贤者劝也;出之安世之口,则悖矣。伯起世德,史臣为清忠者幸也,出之秉、赐之书,则舛矣。昔人谓《长杨》、《上林》诸赋,侈陈游观,而末寓箴规,以谓讽一而劝百。斯人之文,其殆自诩百,而称亲者一欤?
矜谒者之通,何谓也?国史叙《诗》,申明六义。盖诗无达言,作者之旨,非有序说,则其所赋,不辨何谓也?今之《诗序》,以谓传授失其义,则可也;谓无待于序,不可也。《书》之有序,或者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当有篇目欤!今之《书序》,意亦经师授受之言,仿《诗序》而为者欤!读《书》终篇,则事理自见;故《书》虽无序,而书义未尝有妨也。且《书》故有序矣,训诰之文终篇记言,则必书事首简,以见训诰所由作。是记事之《书》无需序,而记言之《书》本有序也。由是观之,序之有无,本于文之明晦,亦可见矣。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能无惑也。树义之文,或出前人所已言也,或其是非本易见也,其人未尝不知之,而必为之论著者,其中或亦有微意焉,或有所托而讽焉,或有所感而发焉。既不明言其故矣,必当序其著论之时世,与其所见所闻之大略,乃使后人得以参互考质,而见所以著论之旨焉。是亦《书》序训诰之遗也。乃观论著之文,论所不必论者,十常居七矣,其中岂无一二出于有为之言乎?然如风《诗》之无序,何由知其微旨也!且使议论而有序,则无实之言类于经生帖括者,亦可稍汰焉,而人多习而不察也。至于序事之文,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乃观后世文集,应人请而为传志,则多序其请之之人,且详述其请之之语。偶然为之,固无伤也;相习成风,则是序外之序矣。虽然,犹之可也。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序人请乞之辞,故为敷张扬厉以谀己也。一则曰:吾子道德高深,言为世楷,不得吾子为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则曰:吾子文章学问,当代宗师,苟得吾子一言,后世所征信焉。己则多方辞让,人又搏颡固求。凡斯等类,皆入文辞,于事毫无补益,而借人炫己,何其厚颜之甚邪?且文章不足当此,是诬死也;请者本无是言,是诬生也。若谓事之缘起,不可不详,则来请者当由门者通谒,刺揭先投,入座寒温,包苴后馈,亦缘起也,易亦详而志之乎?而谓一时请文称誉之辞,有异于是乎?
著卜肆之应,何谓也?著作降而为文集,有天运焉,有人事焉。道德不修,学问无以自立,根本蹶而枝叶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世事殊而文质变,人世酬酢,礼法制度,古无今有者,皆见于文章。故惟深山不出则已矣,苟涉乎人世,则应求取给,文章之用多而文体分,分则不能不出于文集。其有道德高深,学问精粹者,即以文集为著作,所谓因事立言也;然已不能不杂酬酢之事,与给求之用也,若不得为子史专家,语无泛涉也。其误以酬酢给求之文为自立而纷纷称集者,盖又不知其几矣。此则运会有然,不尽关于人事也。
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能无惑也。史学衰,而传记多杂出,若东京以降,《先贤》、《耆旧》诸传,《拾遗》、《搜神》诸记,皆是也;史学废,而文集入传记,若唐、宋以还,韩、柳志铭,欧、曾序述,皆是也。负史才者不得身当史任,以尽其能事,亦当搜罗闻见,核其是非,自著一书,以附传记之专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请,撰为碑、铭、序、述诸体,即不得不为酬酢应给之辞,以杂其文指,韩、柳、欧、曾之所谓无可如何也。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动人,学问不足以自立,于是思有所托以附不朽之业也,则见当世之人物事功,群相夸诩,遂谓可得而藉矣。藉之,亦似也;不知传记专门之撰述,其所识解又不起于韩、欧文集也,以谓是非碑志不可也。碑志必出子孙之所求,而入之子孙未尝求之也,则虚为碑志以入集,似乎子孙之求之,自谓庶几韩、欧也。
夫韩、欧应人之求而为之,出于不得已;故欧阳自命在五代之史,而韩氏欲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作唐之一经,尚恨托之空言也。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窥有余羡,乃至优孟以摩之,则是词科之拟诰,非出于丝纶,七林之答问,不必有是言也,将何以征金石,昭来许乎?夫舍传记之直达,而效碑志之旁通,取其似韩、欧耶?则是矉里也;取其应人之求为文望邪?则是卜肆也。昔者西施病心而矉,里之丑妇,美丽效之;富者闭门不出,贫者挈妻子而去之。贱工卖卜于都市,无有过而问者,则曰:某王孙厚我,某贵卿神我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