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之原起,不始于宋也。春秋、战国,盖已兆其端矣。陶朱、鸱夷子皮,有所托而逃焉者也。鶡冠、鬼谷诸子,自隐姓名,人则因其所服所居而加之号也。
皆非无故而云然也。唐开元间,宗尚道教,则有真人赐号,南华、冲虚之类。法师赐号,叶靖法师之类。女冠赐号,太真王妃之类。僧伽赐号。
三藏法师之类。三藏在太宗时,不始开元,今以类举及之。此则二氏之徒所标榜,后乃逮于隐逸,陈抟、林逋之类。寻播及于士流矣。然出朝廷所赐,虽非典要,犹非本人自号也。度当日所以荣宠之意,已死者同于谥法,未死者同于头衔,盖以空言相赏而已矣。
自号之繁,仿于郡望,而沿失于末流之已甚者也。盖自六朝门第争标郡望,凡称名者,不用其人所居之本贯,而惟以族姓著望,冠于题名,此刘子玄之所以反见笑于史官也。沿之既久,则以郡望为当时之文语而已矣。既以文语相与鲜新,则争奇吊诡,名随其意,自为标榜。故别号之始,多从山泉林薮以得名,此足征为郡望之变,而因托于所居之地者然也。渐乃易为堂轩亭苑,则因居地之变,而反托于所居之室者然也。初则因其地,而后乃不必有其地者,造私臆之山川矣。
初或有其室,而后乃不必有此室者,构空中之楼阁矣。识者但知人心之尚诡,而不知始于郡望之滥觞,是以君子恶夫作俑也。
峰泉溪桥,楼亭轩馆,亦既繁复而可厌矣,乃又有出于谐声隐语,此则宋、元人之所未及开,而其风实炽于前明至近日也。或取字之同音者为号,或取字形离合者为号。夫盗贼自为号者,将以惑众也;赤眉、黄巾,其类甚多。娼优自为号者,将以媚客也。燕莺娟素之类甚多,而士大夫乃反不安其名字,而纷纷称号焉,其亦不思而已矣。
逸囚多改名,惧人知也;出婢必更名,易新主也。故屡逸之囚,转卖之婢,其名必多,所谓无如何也。文人既已架字而立号,苟有寓意,不得不然,一已足矣。顾一号不足,而至于三且五焉。噫!可谓不惮烦矣。
古人著书,往往不标篇名。后人校雠,即以篇首字句名篇。不标书名,后世校雠,即以其人名书。此见古人无意为标榜也。其有篇名书名者,皆明白易晓,未尝有意为吊诡也。然而一书两名,先后文质,未能一定,则皆校雠诸家,易名著录,相沿不察,遂开歧异;初非著书之人,自尚新奇,为吊诡也。
有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有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有书本全而为人偏举者,有书本偏而为人全称者,学者不可不知也。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老子》本元经名,而书尊《道德》;《庄子》本以人名,而书著《南华》之类是也。汉称《庄子》。唐则敕尊《南华真经》,在开元时《隋志》已有《南华》之目。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刘安之书,本名《鸿烈解》,而《汉志》但著《淮南内外》;蒯通之书,本名《隽永》,而《汉志》但著《刚通》本名之类是也。《隽永》八十一首,见本传,与志不符。书名本全而为人偏举者,《吕氏春秋》有十二纪、八览、六论,而后人或称《吕览》,《屈原》二十五篇,《离骚》特其首篇,而后世竟称《骚赋》之类是也。刘向名之《楚辞》,后世遂为专部。书名本偏而为人全称者,《史记》为书策纪载总名,而后人专名《太史公书》;孙武八十余篇,有图有书,而后人即十三篇称为《孙子》之类是也。此皆校雠著录之家所当留意。已详《校雠通义》。虽亦质文升降,时会有然,而著录之家,不为别白,则其流弊,无异别号称名之吊诡矣。
子史之书,名实同异,诚有流传而不能免者矣。集部之兴,皆出后人缀集,故因人立名,以示志别,东京讫于初唐,无他歧也。中叶文人,自定文集,往往标识集名,《会昌一品》、元白《长庆》之类,抑亦支矣。然称举年代,犹之可也。或以地名,杜牧《樊川集》,独孤及《毗陵集》之类。或以官名,韩偓《翰林集》。犹有所取。至于诙谐嘲弄,信意标名,如《锦囊》、李松。《忘筌》、杨怀玉。《披沙》、李咸用。《屠龙》熊皦。《聱书》、沈颜。《漫编》,元结。
纷纷标目,而大雅之风,不可复作矣。
子史之书,因其实而立之名,盖有不得已焉耳。集则传文之散著者也。
篇什散著,则皆因事而发,各有标题,初无不辨宗旨之患也。故集诗集文,因其散而类为一人之言,则即人以名集,足以识矣。上焉者,文虽散而宗旨出于一,是固子史专家之遗范也;次焉者,文墨之佳,而萃为一,则亦雕龙技曲之一得也。其文与诗,既以各具标名,则固无庸取其会集之诗文而别名之也。人心好异,而竞为际题,固已侈矣。至于一名不足,而分辑前后,离析篇章,或取历官资格,或取游历程途,富贵则奢张荣显,卑徽则酝酿寒酸,巧立名目,横分字号;遂使一人诗文,集名无数,标题之录,靡于文辞,篇卷不可得而齐,著录不可从而约;而问其宗旨,核其文华,黄茅白苇,毫发无殊。是宜概付丙丁,岂可猥尘甲乙者乎?欧、苏诸集,已欠简要,犹取文足重也。近代文集,逐狂更甚,刚无理取闹矣。
匡谬书之有序,所以明作书之旨也,非以为观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也。至于篇第相承,先后次序,古人盖有取于义例者焉,亦有无所取于义例者焉,约其书之旨而为之,无所容勉强也。《周易。序卦》二篇,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义,《乾》、《坤》、《屯》、《蒙》而下,承受各有说焉。
《易》义虽不尽此,此亦《易》义所自具,而非强以相加也。吾观后人之序书,则不得其解焉。书之本旨,初无篇第相仍之义例,观于古人而有慕,则亦为之篇序焉。猥填泛语,强结韵言,以为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谓淮南、太史、班固、扬雄,何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诚闻命矣。故一故二,其说又安在哉?且如《序卦》,《屯》次《乾》、《坤》,必有其义。
盈天地间惟万物,《屯》次《乾》、《坤》之义也。故受之以《屯》者,盖言不可受以《需》、《讼》诸卦,而必受以《屯》之故也。《蒙》、《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称次第也。后人序篇,不过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于甲前乙后,强以联缀为文,岂有不可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则慕《易》序者,不如序《诗》、《书》之为得也。《诗》、《书》篇次,岂尽无义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则无是也。六艺垂教,其揆一也,何必优于《易》序,而歉于《诗》、《书》之序乎?赵岐《孟子篇序》,尤为穿凿无取。
夫书为象数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数求也。其书初不关乎象数者,必求象数以实之,则凿矣。《易》有两仪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然也。《太玄》九九为八十一,《潜虚》五五为二十五,拟《易》之书,其数先定,而后搞文,故其篇章,同于兵法之部伍,可约而计也。司马迁著百三十篇,自谓绍名世而继《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绝作矣。然其自拟,则亦有过焉者也。本纪十二,隐法《春秋》之十二公也。《秦纪》分割庄襄以前,别为一卷,而末终汉武之世,为作《今上本纪》,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数也。夫子《春秋》,文成法立,纪元十二,时世适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一则歉也。汉儒求古,多拘于迹,识如史迁,犹未能免,此类是也。然亦本纪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治迁书者之纷纷好附会也,则白十二本纪,法十二月也,八书法八风,十表法十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传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岁加闰,此则支离而难喻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