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收藏沙子的旅人。她环游世界,每到海滩、河岸或者湖边,抑或沙漠、荒原,都会随身带走一把沙土。回到家里,等待她的是一排排长架子,上面放着数百个小瓶子,里面盛放着巴拉顿湖的灰色细沙、泰国湾的白色亮沙、冈比亚河流经塞内加尔时沉积下来的红沙,它们展示着并不缤纷的色彩,统一的样貌犹如月球表面,颗粒和构成却有差别。
在最近于巴黎举办的古怪收藏展(藏品有牛颈铃、瓶盖、火车票、厕纸包装纸、青蛙标本等)上,收藏沙子的橱窗最不引人注意,也是最为神秘的。尽管沙子被封闭在玻璃瓶中,却似乎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要讲述——是对于整个世界的描绘?是收藏家的私密日记?又或者是對于我的一个回应?也许是所有的这些。对于这个世界,沙子收藏记载的是漫长侵蚀后的残留,是最后的物质,是对于世界繁杂、外表多样的否定。而在这套收藏中,收藏家生命中的各个场景要比过往的彩色照片显得更加真实。
实际上,我们可以据此认为,这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生命:在异国他乡的沙滩上晒着日光浴,间或进行更为大胆的冒险,居无定所地四处游荡,透露出一种焦虑和不确定性。我遐想着这样的场景,想到她会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掬起一捧沙子,装进袋子,然后转身离去。
像所有的收藏一样,这也是一部日记:当然是旅行日记,但也是情感、情绪和心境的日记。一面是列宁格勒土地上的冰冷沙石与科帕卡瓦纳的细小沙石,另一面是我们看到这些被装在瓶子里、贴上标签的沙子时产生的思绪,我们并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是否有瓜葛。也许我们之所以搞收藏、写日记,就是为了记录自己转瞬即逝的狂热。换句话说,是将自己的存在变成不易消散的客观实在,或者是将连续的意识之流凝结成书面的文字。
于是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种思绪都变成了收藏:生活被碾磨成尘埃,也就是沙。
我从展览目录中读到,这套藏品的收藏家是一位女性。此时的她从旅途中归来,在架子上摆上了一个新瓶子。可是她突然间发现,没有了湛蓝的海水,那片散落贝壳的沙滩也就失去了光泽,河底之沙的湿热荡然无存;离开墨西哥后,帕里库廷火山上混着熔岩碎末的黑沙也变得平凡无奇,和烟囱里扫出来的烟灰没什么两样。她摇晃着这些贴着标签、装着沙子的小瓶子,努力回想着那片沙滩、那片森林和那种炎热的感觉,但是无济于事。
那个多年以来坚持收藏沙子的人肯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她的目的恰恰在于,要远远地离开那些扭曲的、扑面而来的感受,要远远地离开那些徒增困扰的风,最后只留下沙,由此碰触到存在的坚实之核。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始终注视着沙,目光穿透小瓶,钻入沙中,辨认它,从这一小堆沙中提取出无数的信息碎片。每一种灰一旦被解构成光与暗,明与翳,球形、多面体或扁平的颗粒,就再也不能被看作一种灰,而直到这个时候,你才能明白这种灰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