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心感激您。”
玛丽雅·瓦西列芙娜愉快地喝着茶,自己也象农民那样热得脸红起来,她又想起木柴,想起看守人。……“亲家,等一等!”从旁边桌子上传来说话声。“她是符亚左维耶村的女教师,……我们认得!她是个挺好的小姐。”
“正派人!”
安着滑轮的房门老是砰砰地响,有些人走进来,有些人走出去。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坐在那儿,总是想那老一套,隔壁的手风琴也拉个不停。斑斑点点的阳光照在地板上,随后移到柜台上,墙上,最后完全不见了;可见太阳西斜,已是午后时分。旁边桌子上的农民们准备上路了。那个矮小的农民脚步有些歪斜,走到玛丽雅·瓦西列芙娜跟前,向她伸出一只手,别人学他的样,也伸出手来告别,陆续走出去,安着滑轮的门就吱吱地叫,砰砰地响了九回。
“瓦西列芙娜,动身吧!”谢敏招呼道。
他们上路了。马又慢腾腾地朝前走。
“不久以前这儿,在他们这个下戈罗季谢,造了一所学校,”谢敏回过头来说。“好大的罪过啊!”
“怎么呢?”
“听说执行处主席往腰包里揣了一千,督学也揣了一千,老师揣了五百。”
“那个学校一共才值一千。造人家的谣言是不好的,老大爷。这都是胡说。”
“我不知道。……人家怎么说,我也就跟着说说罢了。”
然而事情很清楚,谢敏不相信女教师的话。农民们不相信她。他们总是认为她的薪金太大,一个月有二十一个卢布(有五个也就够了),认为她从学生们那儿收来的木柴费和看守人的工钱,大部分都被她吞没了。那位督学的想法也跟所有的农民一样,而他自己却在木柴上捞好处,而且瞒着上司凭他的身分向农民们要薪金。
谢天谢地,这片树林总算走完了,从这儿起到符亚左维耶村都是平地。前面的路已经不多:过了那条河,再穿过铁道,就到符亚左维耶村了。
“你往哪儿赶车啊?”玛丽雅·瓦西列芙娜问谢敏。“顺右边那条路过桥才对。”
“为什么?这边也好走嘛。河又不很深。”
“当心,别把我们的马淹死才好。”
“怎么会呢?”
“瞧,哈诺夫也坐着车过桥了,”玛丽雅·瓦西列芙娜看见右边远处有一辆四套马车,就说。“大概是他的车子吧?”
“是他。多半没碰上巴克维斯特。真是笨货啊,求主怜恤,他们顺那条路走,何必呢?从这儿走足足可以近三俄里呐。”
他们的车子往河边驶去。夏天,这条河水浅,很容易涉水走过去,将近八月照例就干涸了,然而现在,在春汛之后,这条河大约有六俄丈宽,水流湍急,混浊,冰凉;从岸坡到水边有几条新的车辙,可见已经有人从这儿赶车过河了。
“往前走!”谢敏怒气冲冲而又提心吊胆地吆喝道,用力拉住缰绳,扬起胳膊肘,仿佛鸟儿扇动翅膀似的。“走啊!”
那匹马走进河里,水没到它的肚子上,它站住了,可是立刻又使足力气往前走,玛丽雅·瓦西列芙娜的两只脚感到刺骨的寒冷。
“往前走!”她略微欠起身来,也喊道。“走啊!”
他们上岸了。
“这是怎么搞的,主啊,”谢敏一边整理马具,一边嘟嘟哝哝地说。“地方自治局简直该死。……”她的套鞋和靴子里都灌满了水,连衣裙和皮袄的底襟以及一只袖子都是湿的,滴着水。糖和面粉也浸了水,这是最叫人难受的了,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只能绝望地举起双手,击着掌说:“哎,谢敏啊,谢敏!……你这个人啊,真是的!……”在铁道的道口上,拦路杆放下来了:有一列特别快车正从火车站开来。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在道口那儿站住,等那列火车开过去,冷得周身发抖。符亚左维耶村已经看得清了,——那绿屋顶的学校,那十字架映着夕阳、闪闪发光的教堂,火车站上的窗子也亮着,火车头里冒出粉红色的烟子。……她觉得好象样样东西都在冷得发抖。
后来,列车来了,车窗射出明亮的光芒,象教堂上的十字架一样,刺得人眼睛痛。在一节头等客车的车厢台上站着一个女人,玛丽雅·瓦西列芙娜仓卒中看了她一眼:这是母亲嘛!
长得多么象啊!她的母亲也有那么浓密的头发,也生着那样的额头,也那么低着头。于是十三年来她头一次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地想起她的母亲、父亲、哥哥、莫斯科的住宅、养着小鱼的玻璃鱼缸,总之连细微末节都想起来了。她忽然听见弹钢琴的声音、她父亲的说话声,感觉自己象那时候一样年轻,美丽,打扮得漂漂亮亮,待在明亮、暖和的房间里,四周都是亲人;欢欣和幸福的感觉忽然涌上她的心头,她兴奋得用手心按住太阳穴,温柔而恳求地叫道:“妈妈!”
她哭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正在这当口,哈诺夫坐着那辆四套马车来了,她看见他,就想象那种从来也没有过的幸福,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象对一个跟她平等、亲近的人那样,她觉得她的幸福,她的喜悦,在天空,在四处的窗子里,在树上放光。是啊,她父亲和母亲压根儿就没有死,她也压根儿没有做教师,那无非是一个漫长、沉闷、古怪的梦,如今她醒过来了。……“瓦西列芙娜,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