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小伍起床时,彤彤已做完功课,开始练琴了。直到11点半,距离午饭只剩半个小时,在我和小伍的概念里,此时是放松的时刻,时间既不够去练琴,功课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我们应该看会儿电视,然后等待开饭。但李阿姨不愿放过每一分钟。大概是起得太早,彤彤练琴时没有精神,她想要下午再练。因为这件事,李阿姨拿起扫把,在彤彤身上抡了一下又一下。小伍想上前劝说两句,到底是不敢,又不好意思走开,最终缩在墙角,被迫观看一场暴力演出。
那天回来后,她跟我说,原来彤彤不是“马”。我也心有戚戚焉。
再一次见到彤彤时,她有些不好意思,显然不像之前那样傲慢。我们主动凑过去跟她说话,提到上次李阿姨揍她的事,她扭过头去。我很厚脸皮地凑上去说:“这没什么,谁家的孩子还不挨揍呢?”
整个饭局都沉默起来。彤彤看了一眼李阿姨,连添茶倒水也顾不上了。李阿姨喊了几声,她都好像没有听到。李阿姨顿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她批评彤彤不懂事,其他阿姨赶紧出来打圆场:“孩子嘛,不要这么苛刻,咱们自己倒。”比起李阿姨,她们反倒精神奕奕起来。
在阿姨们的饭局中,我曾数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当我们这些小孩在展示自我的过程中不那么成功,或出了差错时,饭局的氛围反倒会欢天喜地一些。当然,除了自己的妈妈。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这种奇怪的氛围,并对此不解。在我看来,这些阿姨亲如一家,她们几乎是看着我们长大的。
一次,父母在饭局之后打麻将。彤彤带着我、小伍和几个弟弟妹妹上她家看恐怖片《山村老尸》。当楚人美出场时,大家都吓得叫了起来。彤彤叫得最大声,她一头扎进旁边小我们好几岁的弟弟怀中。那个晚上,我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彤彤像一个孩子的样子,横在我们中间的竞技场消失了。
彤彤后来也没能像李阿姨期许的那样,一飞冲天。她高中时不再好好学习,大学上的是一个普通二本,手风琴也再没拉过。
我想她也是从那次沉默的饭局上知晓了些什么。孩子懂得许多事情,把他们当成没有思想的“骡子”,是成年人的傲慢。4
在我妈和阿姨们的圈子里,有项不成文的规定,要约饭局,必须带上老公、孩子,除非有时她们想单约。因此大多时候,我们是11个家庭在一起聚餐。
观察久了,我发现我爸在饭局上,也有可能是头“骡子”。我爸不愿意去饭局时,我妈就十分愤怒:“人家都是一家人,就你们不给我脸面。”原来他也代表了我妈的脸面,我和他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拿不出什么才艺,而我可发挥的空间很大,但他坐在那里,就已经被“遛”了。
我也曾和妈妈一起出席过我爸的饭局。男人的饭局上很少聊到孩子的话题,他们聊时局、聊新闻、聊历史,聊許多跟生活无关的事物。这样的饭局,男人坐在一起,妻子、孩子坐在一起。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妈妈们聊着自家男人的工作、新衣服的来历、孩子在学校的情况。我能想象每个妈妈出门前的场景。她们看似随意地把头发撩到耳后,那是在镜子前捯饬了很久的发型;优雅的高跟鞋里,也许塞了不少棉花。我很快意识到,在我爸的饭局上,不单是我,我妈也成了那头“骡子”。
妈妈和亲密的姐妹们也互为“骡子”,她们在比较中摩擦不断,又很快和好如初,进行新一轮的竞技。有时我妈反思说:“那是因为我们太像了。”在厂里,和我妈一起工作、年纪相仿的这11个阿姨一起走过了30多年。她们相亲相爱,也相互竞争。孩子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甚至对一些人来说,生活太糟糕了,只剩孩子可以比较。
长大之后,我慢慢理解了大人们的攀比心。但各种比较并未因为孩子长大而被削弱分毫。阿姨们依旧在比较谁的孩子结婚早、工作稳定。
由于长期以来对自己身为“骡子”的愤怒,我总是在一切的比较中,故意和我妈作对,至今都不能使我妈在任何比较中占得上风。
10岁时,我曾在一次饭局上碰到一个小女孩。后来她随大人到我家喝茶,那女孩看到我的钢琴,转头挑衅地问我:“你几级?”我立刻做出防守姿势:“你呢?”
两人级数相同。几乎不用父母出场,我们俩自己就上场比拼了一番。事实上,那女孩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散发出敌意,我记不清她的样貌,却对她身上的气息记忆深刻。那气质与我极其相似,只需一眼,就知道她也是一个驰骋于长久饭局的小孩,习惯性地要上场一试。
她妈和我妈有说有笑之时,还要分神关注我们的竞争。那眼神如同电流般穿过女孩的身躯,她立即加大动作幅度,弹得更卖力了。注意到那一幕后,我突然就丧失好胜心,不愿再弹下去了。我对她说:“你弹得很好,比我好很多。”我故意将声音提高八度,引得我妈转过头来,她笑容渐失的神色令我十分愉快。
女孩稍稍一愣,就向我伸出手来,我们相视一笑,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