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个小时回来,人并没有少,只好又走。又走了半小时回来,只剩下两个人,以为很快可以轮到我,结果还是等了半个小时:因为其中一人不但带了一个胃,还带了一个面粉袋,收走了四大炕的货。
就是这人,脸红扑扑的,定是刚吃足了酒,谈兴甚健。他是一家饭店的厨师,秋娘的烧豆腐是他们饭店天天要上的一道菜。得知我是外地人,他扯着嗓门,不无炫耀地告诉我,秋娘的烧豆腐是本地一绝,不但好吃,还好看、好放。
好看到什么程度?把他一面粉袋的家伙倒出来,不会有一个焦的或一个生的,个个胀成一个形,焙成一个色。
好吃到什么程度?如果你吃的时候不计数,一面粉袋的家伙全吃完了,吃到撐,嘴里还是香的、馋的,还想吃。
好放,是因为她的烧豆腐每一个都熟到家了,没一个半生不熟的。就是说,只要有一个半生不熟,就会提前馊腐,然后像一粒老鼠屎,一烂二,二烂三,最后把“一锅粥”都整烂掉。
他分明被酒精乱了分寸,临走时有失体面地把我揽到怀里,对着我的耳朵做出悄悄说话的样子,却大声说:“你知道秋娘的烧豆腐为什么好吃吗?因为她在用卤水熬制豆腐时加了罂粟壳。”
秋娘听了,扬起火钳,骂道:“你哄鬼啊!我天天做两大锅豆腐,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罂粟壳。”
他笑道:“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秋娘骂道:“放屁!我从来没听人说过,就听你在说。”
他借着酒胆,照旧有恃无恐:“你得承认,我没说错。”
秋娘气得又扬起火钳:“你还敢说,看我打烂你的臭嘴!”
说着立起身,冲上去,真的要打他,吓得他狼狈而逃,消失在黑暗的街头。秋娘举着火钳,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像个泼妇一样大声嚷了句脏话,回头对我说:“他喝醉酒了,你别信他。”
“我不信,可我想知道,你的烧豆腐为什么成了本地一绝,是不是有什么祖传的手艺?”秋娘淡淡地说:“有什么?没什么,就是做得多了。我从十五岁开始做这东西,天天做,今年六十岁了,烧掉的木炭堆起来比这县城还要大。”
接着,秋娘一边给我烧烤豆腐,一边对我讲起了她坎坷辛酸的大半辈子。最后,她总结性地说:“你说我孙子为什么开口叫的第一声是奶奶?一个道理,我付出得多,就会有回报。什么东西都一样,你摸多了就熟了,熟了就巧了,巧了就精了,精了就绝了。”
秋娘不识字,但她有经历,有苦难,有恩情,有付出,有回报。这一切铸就了她,包括绝妙的手艺,热辣的性格,质朴的见识,以及满脸刀刻一样的皱纹。
很奇怪,秋娘的头发黑得不见一丝白,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更黑,像乌鸦的翅膀那么黑,从中间分开,用发卡牢牢别住,斜斜地下垂,齐肩,刚好盖住耳朵,有点怪异的时髦。
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工作需要,别让炽热的炭火燎了乱发,也不让炭灰落入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