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是石屏人,她父亲是共和国第一代伐木工人。五十多年前,秋娘母亲病故,父亲用箩筐背着她进了当地的狮子山林区,那年秋娘才六岁。从那以后,秋娘再没有离开林区,她像山上的一棵树一样,在鸟语花香中迎来一天天,送走一夜夜,一歲岁长大。
在秋娘十五岁那年夏天,她父亲好好地走在下山的路上,突然被一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石块击中后脑勺,再也没醒过来。秋娘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死去活来。
没有了父亲,秋娘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最后还是她父亲的朋友——他们都是伐木工人——替秋娘在十一工区的集木场边搭了一间小木屋,砌了个炉灶,给了她一份烧饭的差事。
他们每天在秋娘搭设的简易摊棚里吃一顿午饭,秋娘一天的饭钱就有了。秋娘就这样活了下来。
在秋娘二十二岁那年,一个姓林的伐木工人娶了她,秋娘孤苦的日子终于走到头。秋娘生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丈夫用使不完的力气给秋娘撑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家。
苦难使秋娘变得很容易满足,自从有了家,有了丈夫和孩子,她再也没有不满足过。可老天爷不长眼,秋娘的小儿子还没学会走路,丈夫就被一次突发的山体滑坡狠狠地埋在大山里,秋娘连他的尸首都没瞅见一眼。
那次山体滑坡一共葬送了九个伐木工人的性命,可以说他们都是秋娘的亲人,都是吃着秋娘烧的饭长大或者变老的。秋娘的命苦哦!
此后,秋娘又开始过孤苦的日子,靠着山上的树、蘑菇、野菜、飞走禽兽和伐木工人的帮衬,拉扯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女。
儿女一天天长大,秋娘在林区的小饭馆也越开越像回事。十几年前,秋娘的两个女儿还到山下去另开了一家小饭馆,还是靠伐木工人养着,他们在秋娘这儿吃午饭,晚上下了山,就到她两个女儿那儿吃夜饭。
就这样,秋娘的苦日子总算又一天天熬过来,她不谢天也不谢地,要谢的只有伐木工人。在这个世上,要说让秋娘感到最有感情的,只有伐木工人,除了他们,她谁都不认识,甚至连亲生母亲也不认识。
九年前的一天,林场老场长拿着一张红头纸给秋娘瞧,说他们都得下山,以后就没伐木这事了。秋娘不识字,但她想纸上写的肯定不会同老场长说的一样,他只是在拿她开心。因为当时他们才转移到一个新林区,满山的木头都在等他们去砍伐,怎么可能呢?
秋娘万万没想到,老场长说的是真的,不出一个月,山上所有的伐木工人都像候鸟一样纷纷飞走了。他们下山前都来劝秋娘走,她就是不走,她说她要等他们回来。可哪有可能等得到呢?
那些天,秋娘天天望着空无人影的大山哭啊哭:这世上要是没有伐木工人又怎么能有她的生活呢?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啊,硬把我一次次丢进苦海。
又一天,老场长领了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又来劝秋娘下山。秋娘本是铁了心不下山的,结果叫小伙子几句话就说得改了主意。
小伙子对她这样说:“大妈啊,你听我说,养你这辈子的是伐木工人,害你这辈子的也是伐木工人。你不知道,正是工人们把山上的树砍完了,山体才会滑坡,你丈夫才会死。”
他告诉秋娘,打死她父亲的那块飞石事实上也是山体滑坡造成的,只不过那次滑坡没人看见而已。他还想再说什么时,秋娘不让他说,她对小伙子说:“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相信你说的,既然这样我还留在山上干什么,难道是等再一次滑坡来把我儿子也埋进大山?”
三天后,秋娘扛着大包小包下了山。
七年前,秋娘做木匠的儿子到邻县建水做工,认识了当地的一个姑娘,做了上门女婿。秋娘很伤心,骂儿子不孝,哭自己命苦。为了让老头子在地下睡得安稳,原谅她养了这么个不孝之子,她狠了心,不认儿子,不参加他的婚礼,拒绝儿媳妇进家门。
但是一年后,听说儿媳妇给她生了个小胖孙子,她又高高兴兴地找上门,把孙子当儿子一样养了起来,儿媳妇除了喂奶,其他任何事都不用操心。秋娘说,她孙子开口叫的第一声是“奶奶”,足见奶奶对孙子有多么好。
可她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孙子上了幼儿园,要赢在起跑线上,她完成不了这个伟大使命,只好退居二线。
一下子清闲下来,她不知道日子怎么过,闲得心慌,便找事做。最后找的事就是摆摊卖烧豆腐。秋娘说,这是她的老本行,当年在山上给伐木工人烧饭,烧豆腐是天天要做的。
烧烤豆腐的器具是一只火盆,上面摆一张用细钢筋扎制的炕,炕下面是无烟的炭火。烧烤豆腐之前,要先在钢筋上抹上菜油,这样豆腐就不会粘在钢筋上。烧烤时要随时翻动豆腐,以防烤焦。
在豆腐被炭火烤得嗞嗞地冒出热气时,豆腐变成了精灵,颜色由灰白变为嫩黄,形状由四方膨胀成微圆,显得结实、饱满。更诱人的是,嗞嗞冒出的热气在空气中迅速转换成一股黄豆被爆炒时成熟的香味,热烈、浓郁,有一种痴心女子义无反顾地爱人般的坚定,扑鼻而来,驱之不散。
我正是被这一缕缕香气吸引着,注意到了秋娘。在建水,烧豆腐的摊子多的是,仅百十米长的翰林老街上就有三四摊。秋娘的摊子不在热闹的翰林街。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由她的摊子往前走两百米左右,便到了学政考棚。
那天晚上我走得很远,就是想尝尝秋娘的烧豆腐。我第一次闻到秋娘烧豆腐的异香,想去饱饱口福时,发现她的摊子边围满了人。我不愿等,便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