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凛冬到,山寒水瘦。我乘车穿过半座城,去湖边看荷,拍荷。
倘以为那些残荷孤绝、凄冷,尽是凋败景象,倒也不尽然。若单看每一株残荷,纤枝枯瘦,孑然如鹤,但十万残荷,一片连着一片,绵延数里,便显得声势浩荡。
算来,我搬来这座小城已二十余年,体会到残荷之美,却是近几年的事。
在葱绿的年纪,也喜欢荷,只是我那时迷恋的,是亭亭而开的荷,绽于碧波之上。“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它从《诗经》中迤逦而来,宛若临水照花的仙子。
犹记得那年,去江南小镇游玩,看上一件旗袍。青绿的锦缎底子,一朵荷盛绽在裙摆处,令人想起苏轼的那句词:“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我虽生得寻常模样,好在有鲜亮的青春底子,一袭玲珑旗袍穿在身,便有了风情,有了味道。想来,那时对荷的喜爱,是沉醉于它浓烈、张扬的美。
走过小半生光阴,再看残荷,终是懂得,当繁华落尽,洗却尘俗,它已抵达至简之境。生活的美,不在于曾经轰轰烈烈,而是归于平淡后,那一份宁静从容。近观株株残荷,或弯曲如弓,或俯于水面,或昂然挺立,无论哪种姿态,都是一幅幅水墨写意。它曾有多妖娆、多盛大,而今就有多苍凉、多萧索。
画坛怪才李老十,独怜残荷,斋号“破荷堂”。他懂荷,惜荷,画荷,与残荷仿若前世的知己,有着灵魂的相通与相惜。他笔下的秋荷、雨荷、风荷、月荷、墨荷,萧索冷峻,独立苍茫,自有一种清净深远的意味。
他有一幅画作《十万残荷》,洇染纸上的十万朵残荷,携着冷瑟的肃杀气息,在你面前铺延开来,充溢着铁马冰河的悲壮。这满目凄荒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吴贯中也画残荷,却枯而不朽、凋而不伤,相较而言,我更喜歡他画中的意境。明快简洁的淡墨线条,舒展横斜,虚实有致,勾勒出残荷独有的韵致。
那一茎茎枯荷,萎了,败了,已撑不起昔日的繁华记忆,却又枝叶清朗,筋骨铮铮。一如画家本人所说,想画的已非荷非塘了,而是自己的春秋,自己的风骨。
一代绘画大师齐白石,年近半百才热衷画荷。他笔下的荷,红花墨叶,偶有鸳鸯、蜻蜓、翠鸟点缀其间,热烈、饱满、奔放。即使画的是荷枯藕败,也画面清朗、天真洁净,显现着灵动的气蕴和勃勃的生机。白石老人的作品中,充满禅味禅趣,不贪,不求,不争,不执,如此圆融平和,已达人生至境。
人活到一定年纪,是往回收的。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也无须讨好任何人,只安心做回自己。以一株残荷的姿态,不攀缘,不依附,在风雨中,站成一道绝美的风景。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写道:“你年轻吗?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还真是如此,仿佛是转瞬之间,青春远去,鬓角白发渐生。
终有一天,我们也将老去。老了,亦无须伤怀,要老得有气韵、有风骨。其实,只要你愿意,依然可以活得优美、精致、高贵,拥有一个气象万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