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青草的味道。成堆成捆的青草,从田间或沟坡上割来,再铡成牲口可口的小段儿。在这个时候,那味道沁人心脾,清香、清纯得似乎比绿茶更宜人。
在城里,想故乡的时侯,我就会去草坪上闻它们,尤其是园艺工开着嗡嗡的割草机刚刚走过之后。我在那草地上驴一样打个滚儿,躺一会儿,有时还会掐个草尖儿尝尝。
是炊烟的味道。从小瓦房顶上冒出,袅袅的蒸腾、萦绕、飘散。如果你仔细闻,在那里面你能分辨出刚蒸好的馒头的味道、芝麻叶汤面条的味道、荠荠菜饺子的味道。当然,再抽象和文绉一点儿说,还会有母爱的味道、思念的味道、想家的味道。现在我闭上眼,就能看见炊烟,闻到那炊烟,闻着闻着我就会轻轻地飘起来,掠过湿漉漉的小路、纵横的阡陌、流淌的水渠和虚掩的柴门,狗汪汪地叫,鹅伸着脖子,鸭掌在小水坑里扑嚓扑嚓作响……
是骡马粪的味道。那味道一点儿也令让人讨厌,相反,它们像金子一样在村头、道路上闪光。老人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一点儿不假。有它们做肥料,再加上一些阳光、一场透墒雨,庄稼就青枝绿叶,茁壮极了。小时候我曾背过粪筐,但那“金子”大多被早起的勤快人拾去了,我只能背着空粪筐到处转悠。
有一次我生气极了,照一只白胡子山羊的屁股上跺了一脚,那山羊站起来就拉了一串。
其实乡村的味道最突出和根本的,是苦。
那苦不是艾蒿那种苦。艾蒿的苦只在舌尖、鼻尖,且苦里有种甘冽。艾蒿的苦只能让昆虫望而却步。在北方,五月端午,人们把它制成香囊,或弄一束插在门缝儿里,说是避邪,其实只能熏熏昆虫,尤其是那些带毒的昆虫。
也不是黄连那种苦。黄连我没见过长啥样,但作为药,我吃过。吃的时候我哇哇大哭,死活不往肚里咽,母亲赶紧给我挖勺儿白糖,填到我嘴里,我就不哭了,咽了。那是小时候的事儿。
乡村的苦不知要比黄连苦多少倍。因为乡村的苦在村里人的心里。关于这一点儿,城里人,特别是那些幸福着的城里人,无论如何是想像不出来的。
你看吧,旱、涝、冰雹、蝗虫;房子、儿女、媳妇;生老病死、人情世故……哪一件不是一副沉重的担子?哪一件不一拳将人击倒?哪一件不让人活生生地蜕几层皮?
乡村的苦只能熬。
熬,得慢慢地熬,拼命地熬,希望夹杂着绝望熬。熬熬就过去了,但有时却不能。在熬的过程中,孩子成了老头,媳妇变了婆婆,老头和老太太成了地里的一堆新土……
在这里我想起一个叫日子的词。它给人的感觉是很漫长,犹如老妇人纺花时抽出的线。熬与之类似。而且,乡村的苦就附着在这日子上。日子一天天,苦也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