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是怎么穷下来的呢?”侦讯官问。
“我那些儿子死命地灌酒啊。他们那种灌法简直没法说,说了你也不信。”
雷仁听着,心想:他雷仁迟早总会回到莫斯科去,而这个老人却要永远留在此地,老是东奔西跑。他雷仁在这一生中不知还会遇见多少这种破衣烂衫、很久不梳头的、“没出息”的老人,在这种人的心里,一枚十五戈比的钱币、一小杯酒以及对于在这个世界上靠弄虚做假混不长的深刻信念,是以某种方式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后来雷仁听腻了,他就吩咐拿干草来铺床。客房里摆着一张铁床,上面有枕头,有被子,本来可以把那张床搬过来,可是那个死人在床边差不多躺了三天(他临死以前也许在床上坐过),现在要睡在那张床上就会不舒服了。
……
“现在刚七点半钟,”雷仁看一下表,暗想。“这多么可怕呀!”
他不困倦,可是又没有事情可做,无法消磨时间,他就躺下去,盖上毛毯。洛沙津收拾茶具,进进出出跑了好几次,吧嗒着嘴,不住地叹气,老是在桌子旁边走动,最后拿着他那盏小灯,走出去了,雷仁在后面看着他那又长又白的头发和伛偻的身体,心想:“活象歌剧里的魔法师。”
天黑下来了。大概月亮藏在云后面,因为窗子和窗框上的雪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呜—呜—呜!”暴风雪唱着。“呜—呜—呜!”
“老—天—爷啊!”阁楼上有个女人哀叫着,或者听起来象是那样。“我—的—老—天—爷啊!”
“砰!”外面有个什么东西敲着墙。“哗啦!”
侦讯官细听一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那是风在吼叫。
他觉得冷,就把皮大衣盖在毛毯上面。他渐渐暖和过来,心里想:这一切,暴风雪啦,小木房啦,老人啦,躺在隔壁房间里的尸体啦,这一切同他所希望过的生活相隔多么远,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陌生,微不足道,没有趣味啊。假如这个人是在莫斯科或者莫斯科近郊的一个什么地方自杀,而必须进行侦讯工作,那就会有趣味而且意义重大了,睡在尸体旁边的房间里也许甚至会害怕;可是,这儿,在这个离莫斯科有一千俄里远的地方,这一切就好象换了样子,这一切都算不得生活,算不得人,而只是象洛沙津所说的那种“照规矩”存在着的东西而已,这一切在记忆里连一丁点的痕迹也不会留下,他雷仁一坐车走出绥尔尼亚村,马上就会忘光。祖国,真正的俄罗斯,是莫斯科,是彼得堡,而这儿是内地,是移民区。每逢你渴望着大显身手,扬名天下,比如做一个专办特别重大案件的侦讯官或者地方法院的检察官,做一个上流社会的社交家,那你就一定会想到莫斯科。如果要生活,那就要在莫斯科,而在这儿,你什么也不会想望,很容易听天由命,做个默默无闻的角色,在生活里只巴望一件事,那就是赶快走掉。于是雷仁幻想自己在莫斯科的街道上跑来跑去,到熟人家里去拜访,会见亲人和同学。
他想到他现在才二十六岁,即使过五年或者十年才能脱离此地,到莫斯科去,那也还不算迟,前面还有整整一辈子的生活在等待他,他的心就甜蜜地缩紧了。等到他的思想开始紊乱,他渐渐落入迷迷糊糊的境界,他就想象莫斯科法院里的长廊,想象自己起立发言的样子,想象他的姐妹们,想象一个乐队不知什么缘故老是这样吵闹:“呜—呜—呜!呜—呜—呜!”
“砰!哗啦!”这声音又响起来。“砰!”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在地方自治局执行处跟一个会计员讲话,有一位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先生走到办公桌跟前来。这人生着一对黑眼睛,一头黑头发,眼神很不愉快,就象午饭后睡得过久的人一样,这种眼神破坏了他那秀气而聪明的脸相。他穿的那双高统靴跟他不相称,显得很粗糙。会计员介绍说:“这是我们地方自治局的保险代理人。”
“原来他就是列斯尼茨基,……就是他,……”雷仁现在明白了。
他回想列斯尼茨基的低微的说话声,想象他走路的样子,觉得现在自己身旁好象就有一个人在照列斯尼茨基的步态走动似的。
他忽然害怕起来,他的心凉了半截。
“是谁?”他惊恐地问道。
“巡警。”
“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老爷,是来问一声。您刚才说用不着找乡长,可是我担心,他也许会生气的。他本来吩咐我去一趟。要不要去一趟?”
“走开!我厌烦了,……”雷仁懊恼地说,又盖好毛毯。
“他也许会生气的。……我去了,老爷,祝您在这儿睡得舒服。”
洛沙津走出去了。前堂里响起一些人的咳嗽声和低语声。
大概证人们回来了。
“明天早点让这些可怜的人走吧,……”侦讯官暗想。“天一亮,我们就动手验尸。”
他刚昏昏睡去,忽然又响起什么人的脚步声,不过这脚步声并不胆怯,而是又急又响。房门砰地响了一声,然后是说话声,划火柴的声音。……“您睡了?您睡了?”医师斯达尔倩科匆忙而生气地问道,一根连一根地划亮火柴,他全身都是雪,身上冒出一股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