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七十年前的老片子令我感到谦卑,然后诚惶诚恐地品评。 如果说看《七武士》会惊叹于电影大师超凡的影像技艺的话,那么这部更早几年的《生之欲》让我膜拜的是大师深邃的思想和生命洞察力。 除了伟大的情感,思想,或许是唯二能征服人思想的东西。 大师黑泽明这一次向我们抛出的是人类世界中既宏观又微观、最普遍也最难解的问题-如何迎接死亡。 一名市政厅干部,尸位素餐三十年,罹患胃癌,得知自己仅剩几个月的寿命,他的反应与选择。 就讲这个事。 我们听过一个词叫做“向死而生”-生命有限,要珍惜生命,要活得有价值有意义,要为人生留下点东西。 老男主渡边是不幸的,眼看自己大限将至,身边却没有一个能陪伴自己给予自己临终关爱的人;一手拉扯大的独子虽然与自己住在一起,却在情感上无法与之真诚交流;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放纵和挥霍是曾经活得谨小慎微的他所未曾涉猎的,但此时此境品尝却味同嚼蜡;过往碌碌无为虚度光阴带来的遗憾与懊悔以及不远处死亡的恐惧和焦虑相互交织,残余的生命仿佛巨大的黑洞,一步一步将他吞噬,如何面对如何摆脱已成当务之急。 好在他找到了一条自我救赎之路,他从误打误撞闯入自己生活的年轻姑娘小田身上获得了启发,利用自己人生最后的时间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为一群活在污淖之中的贫民孤身请命,治理了环境并建起一座公园,而这本是他的分内之责,是他过去三十年敷衍掉的无数工作中的一件。但,却不容易,影片最后为我们展示了他做这件事情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努力指向的恰是众多个曾经的自己—板结成的难以撼动的官僚主义。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这个老男人竟是快乐的,因为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找到了自我,完成了自我救赎,仿佛重新活过。 向死而生了一把,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这里可以改成: 朝行道,夕死可。 谈何容易呢?向死而生的前提是你基本确定你什么时候死。 记得好像是作家梁晓声讲的故事:说他有个朋友得知自己癌症晚期,为了不留遗憾彻底解放自己,就把亲朋好友叫到身边,平时碍于面子不敢讲的话统统讲了出来,都是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亲朋好友知道他事出有因也就不与他计较,可是后来事情却发生了反转,癌症居然是误诊,这位朋友还得朝气蓬勃地活下去,这就尴尬了,等与他推心置腹过的亲朋们再见面时,他就完全不承认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了。 无独有偶,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受欢迎的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有一集:宋丹丹饰演的女主何平也误以为自己得了绝症,于是破罐子破摔,将压抑自己多年的情绪完全发泄,把围着她转的家人统统骂了一遍,后来真相反转,她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角色行为的前后反差为我们制造出大量的笑点。 所以,人之将死,其言也不见得“善”。 其实是有一个“锚”在起作用的。死期这个“锚”下在哪,决定了我们看待活着的角度,引导我们生存的态度,态度又决定了我们的言行。通常我们绝大多数人是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即使没有多少人会相信自己能够活过百年,但我们下意识地都会将自己的死亡之锚下到晚年,这里当然要排除那些主观寻死的人,以及因健康状况不佳而失掉生活信心的人们,和平年代身心健康的大多数不会时刻眺望远处那个人生航船的终点,几乎都认为自己行驶在整个航程风平浪静的中段。于是,大家采取的驾驶策略就会是把好舵,按既定速度和节奏行进。 另外的一些人却突然发现了不远处的终点,被迫下锚,行驶策略则需要即刻做出调整,或减速,或转向,或避险,或升起旗帜— 真正要“向死而生”了。 就是人生短期策略与长期策略的显著区别。知道了这些我们就可以理解老男主渡边的选择了,也能够理解剩下活着的人们的选择了,他们被渡边最后的人性之光照亮,却只有一瞬,一群苟活于体制之内的老男人祭奠酒后的真情流露痛哭流涕以及群情激昂地起誓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接下来上演的是清醒之后的依然故我。 只因他们要服从于各自人生的长期策略,他们毕竟不是渡边,不能要求他们时时以必死的决心去利他,开足马力向前冲的结果可能会实现人生超越,但也可能是船毁人亡,而每个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的生命注定要小心驶得万年船,要规避风险,多数人不约而同的选择形成了官僚主义,还有群体无意识。 死生难题。 黑泽明大师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给你展现出美好人生美好人性的样子,却又提醒你实现它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不卖力讴歌,也不极力批判,却又黑白分明,仿佛整部影片的颜色;他传递他的思想,点燃你的思想,他就是一位忠厚长者。 被大家赞誉的还有影片的结构,前半部分线性叙事,后半部分借众人之口不断对主人公的事迹闪回,现在看起来依然感觉新颖;葬礼上众人议论的大段落使我想起了那部经典的美国影片《十二怒汉》,不知后者的经典有没有此片的功劳。 当然不会忘记表演,演员志村乔完美阐释了“生之欲”三个字,当你看到他看着女主小田时的眼神与表情,你几乎与他同呼吸共心跳。 小田的角色则当得起“欲之生”三个字,好像从未在其他影片中见过如此单纯如此率真充满着生命能量的银幕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