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言语。‘我们在这个世界是痞子,’我心想,‘到了那个世界,你们就是痞子喽。’哈哈哈!第二天他软下来了。‘你别因为我说的话记恨我,玛卡雷奇,’他说。‘要是我说话有过火的地方,’他说,‘那你也得明白,我到底是一等商人,比你上流,你应当闭嘴才是。’‘您是一等商人,我是木匠,’我说,‘这话不错。可是圣徒约瑟③也是木匠啊。我们这行业是正当的,连上帝都喜欢。要是您愿意做比我上流的人,那也随您,瓦西里·丹尼雷奇。’后来,我是说在这次谈话以后,我心想:‘到底谁上流啊?一等商人呢,还是木匠?’一定是木工,孩子们!”
“拐杖”想了想,补充道:
“是这样的,孩子们。谁干活,谁能忍,谁就上流。”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浓雾在河面上,在教堂的围墙里,在工厂四周的空地上升起来,白得跟牛奶一样。这时候,黑暗很快地降临了,坡下面已经有灯火在闪烁,看上去,那片浓雾好象掩盖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似的。也许,在这一刹那间,生来穷苦、准备照这样过一辈子、除去惊恐而温柔的灵魂以外把一切都献给别人的丽巴和她母亲会隐约地感到:在这广大神秘的世界里,在生命世世代代无穷的延续中,她们也是一种力量,而且比某些人上流吧。她们坐在坡上挺痛快,幸福地微笑着,却忘了她们还得走下斜坡回家去。
末后,她们回到了家。收割工人坐在小铺附近和大门外面的地上。乌克列耶沃村的农民们素来不肯到崔布金家来干活,他们只好雇外乡人。如今在黑地里看上去,坐在那儿的人仿佛长着又长又黑的胡子似的。小铺开着门,从门口可以瞧见聋子在里面跟一个男孩下跳棋。收割工人轻声唱歌,声音低得差不多听不清,或者大声要求发给他们前一天的工钱,可是雇主不发给他们,生怕他们明天走掉。老崔布金脱掉上衣,穿着坎肩,跟阿克辛尼雅坐在门廊前面桦树底下喝茶。桌子上点着一盏灯。
“老大爷!”收割工人在门外叫道,好象要嘲弄他似的。“哪怕发给我们一半工钱也好啊!老大爷!”
立刻传来了笑声。然后他们又唱起来,声音低得差不多听不清。……“拐杖”也坐下来喝茶。
“喏,我们去赶集来着,”他讲起来。“我们玩玩乐乐,痛快极了,孩子们,赞美主吧。可是出了一件不好的事儿:铁匠萨希卡买烟叶,喏,给了店老板一个半卢布的银币。不料那半卢布银币是假钱,”“拐杖”接着说,往四下里看一眼。他本想小声说话,可是却用一种低沉的、嘶哑的声音讲起来,弄得人人都听得见。“原来那半卢布银币是假钱。人家问他这钱是哪儿来的。
‘这是阿尼西木·崔布金给我的,’他说,‘他是在我去吃喜酒的时候给我的,’他说。他们就把警察叫来,把这人带走了。
……注意啊,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可别出什么事儿,别惹出什么闲话来。……”“老大—爷!”那个声音又在门外嘲弄地叫道。“老大—爷!”
随后是沉默。
“啊,孩子们,孩子们,孩子们……”“拐杖”很快地嘟哝着,站起身来。他困了。“好了,谢谢您的茶,您的糖,孩子们。到睡觉的时候了。我垮了,我的脊梁有点腐朽了。哈哈哈!”
他一面走,一面说:
“我大概到死的时候了!”
接着,他就呜呜地哭了。老崔布金没有把茶喝完,不过还是坐了一会儿,想心事,从他的脸容看来,他好象是在听“拐杖”的脚步声。“拐杖”已经顺着大街走远了。
“铁匠萨希卡多半是胡说,”阿克辛尼雅猜中他的心事,说。
他走进房里去,过一会儿拿着一包东西走回来。他打开包,卢布闪闪发亮,都是些簇新的钱币。他拿一个,用牙咬了咬,往托盘上一丢,然后又丢一个。……“这些卢布果然是假的,……”他说,瞧着阿克辛尼雅,好象困惑莫解似的。“这都是当初阿尼西木带回来,算做他的礼物的。你,孩子,拿去,”他小声说,把包塞在她手里,“拿去丢在井里。……去它的吧!小心,可别张扬出去。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把茶炊拿走,灯熄掉。……”丽巴和普拉斯科维雅坐在板棚里,瞧着灯火一个个地灭了,只有楼上瓦尔瓦拉的房间里,有些蓝色和红色的圣像前的油灯还亮着。安宁、满足、神秘的空气从那儿飘下来。普拉斯科维雅对女儿嫁了阔人这件事始终还没习惯,每逢她来到这儿,总是怯生生地缩在前堂里,脸上现出恳求的笑容,茶和糖就给她送到那儿去。丽巴也不习惯,丈夫走后就不在自己的床上睡觉,随便在哪儿倒头就睡,或是在厨房里,或是在板棚里。
她天天擦地板,洗衣服,觉得自己象是来打短工的。现在,她们做完礼拜回来以后,就到厨房里去跟厨娘一块儿喝茶,然后她们走进板棚,在雪橇和矮墙中间的地面上躺下来。那儿挺黑,有套包子的气味。正房四周的灯全熄了,然后她们听见聋子关上店门,收割工人们在院子里打点着睡觉了。远处,在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的家里,他们正在拉那贵重的手风琴。……丽巴和普拉斯科维雅开始昏昏地睡去。
她们给什么人的脚步声惊醒了,月亮正在明晃晃地照着板棚。门口站着阿克辛尼雅,手里抱着她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