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
“傍晚我常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子跟前,孤身一个人,有人奏起乐曲来,我心里忽然充满了思乡之情,似乎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能够回到家里,见着您就好。……”母亲微微一笑,满脸放光,可是立刻又做出严肃的脸相,说:“谢谢您。”
他的心情不知怎的突然变了。他瞧着他的母亲,不明白她的脸容和声调为什么显得恭敬而胆怯,为什么要这样,他认不得她了。他心里忧闷,难过。又加上他的头跟昨天一样痛,两条腿十分酸痛,他觉得鱼烧得淡而无味,他老想喝水。……午饭后有两位阔太太坐着马车来了,这两个女地主沉着脸,沉默地坐了一个半钟头。随后修士大司祭来接洽公务,这人沉默寡言,有点耳聋。后来钟声响了,召人去做晚祷,太阳落到树林后面,白昼过去了。主教从教堂里回来,匆匆祷告一下就上床躺下,盖得暖和一些。
他回想起午饭时候吃的鱼,感到厌恶。月光搅得他心神不定,随后又传来了谈话声。隔壁房间里,大概是在客厅里吧,西索伊神甫正在谈政治:“现在日本人在打仗。他们正在厮杀。老太太,日本人同黑山⑥人一样,属于同一个种族。它们都受过土耳其的压制。”
后来响起了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的声音:“后来,您知道,我们祷告了一阵,喝够了茶以后,就坐上马车到诺沃哈特诺耶村叶果尔神甫那儿去了,后来……。”
“喝够了茶”或者“我们喝够了”不断地出现,好象她一生中只知道喝茶似的。主教慢慢地、懒洋洋地回想起宗教学校和宗教学院。他在宗教学校当过三年希腊语教师,那时候他不戴眼镜就没法看书,后来他做了修士,奉派担任学监。接着,他进行了论文答辩。他三十二岁那年就奉派担任宗教学校的校长,升为修士大司祭,那时候,他的生活是那么轻松愉快,这种生活似乎还要过很久,没有一个尽头似的。可是那时候他就开始生病,人也瘦了,眼睛几乎瞎掉,他就遵照医师的嘱咐,只好丢开一切,到国外去了。
“后来怎么样呢?”西索依在隔壁房间里问。
“后来就喝茶,……”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回答说。
“神甫,您的胡子是绿的!”卡嘉忽然惊奇地说,笑起来。
主教想起白头发的西索依神甫的胡子确实带点绿色,就笑了。
“我的天啊,这个小姑娘可真磨人!”西索依大声说,生气了。“惯成这个样子!坐好!”
主教回想起一所全新的白色教堂,他住在国外时就在那个教堂里做礼拜,他还想起温暖的海水的哗哗声。他的一套住宅有五个房间,又高又亮,书房里有一张新的写字台,有藏书。
他看很多书,常写文章。他还想起他多么怀念故乡,一个瞎眼的女乞丐天天在他的窗下弹着吉它唱情歌,他听着这种歌,不知什么缘故每次都会想起往事。可是八年过去了,他被召回俄国,现在当了助理教务主教,所有的往事都退到远处去,朦朦胧胧,象是梦景一般。……西索依神甫举着蜡烛走进卧室里来。
“哎呀,”他惊讶地说,“您已经睡了吗,主教?”
“怎么了?”
“时间还早呢,才十点钟,或许还不到十点。我今天买了一支蜡烛,想用蜡烛油给您擦一擦身子。”
“我发烧,……”主教说,坐起来。“真的,应该想办法治一治了。脑袋里不好受。……”西索依脱掉主教的衬衣,开始用蜡烛油擦他的**和后背。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他说。“主耶稣基督啊。
……这就行了。今天我到城里走了一趟,去看望——他叫什么来着?——哦,大司祭西冬斯基。……我在他那儿喝了茶。
……我不喜欢他!主耶稣基督啊。……这就行了。……不喜欢!”
三
教区主教是一个很胖的老人,害风湿病或者痛风病,有一个月没有起床了。主教彼得几乎每天都去探望他,代替他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现在他自己生病了,才惊奇地感到所有那些再三请托和哭着央求的事情都是多么无聊琐碎,那些人的笨拙和胆怯惹得他生气,这些琐碎而不必要的请求多得不得了,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他现在才了解那位教区主教,这个人当初在年轻的时候写过《意志自由论》,现在却似乎完全陷进琐碎的事务当中,什么都忘掉,也不再想到上帝了。主教在国外待了多年,大概不习惯于俄国的生活了,那种生活对他来说并不轻松,他觉得老百姓粗鄙,那些请托事情的女人乏味而愚蠢,那些宗教学校的学生和他们的教师缺乏教养,有时候很野蛮。收进和发出的公文不下几万件,然而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公文呀!全教区的监督司祭给老老少少的神甫们,以至他们的妻子儿女,打五分和四分的品行分数,有时候也打三分,关于这些事他必须说话,批阅和草拟严肃的公文。简直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整天战战兢兢,只有到了教堂里,彼得主教才能定下心来。
尽管他性情温和谦虚,他却违背本心,在人们心中引起对他的敬畏,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于这种敬畏。全省所有的人,在他瞧着他们的时候,都显得矮小,惊恐,自觉有罪。在他面前,人人胆怯,连年老的大司祭也不例外,大家都“扑通一声”对他跪下;不久以前有一个请求帮助的女人是一个乡村教士的年老的妻子,她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走了,毫无所获。他平素在布道的时候从来也不忍心说人们的坏话,从来也不责备一句,因为他怜惜他们,可是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的时候却常发脾气,冒火,把他们的呈文丢在地下。他在此地的这段时期里,没有一个人诚恳地、爽直地、亲切地跟他讲过话,就连他的老母亲也似乎跟以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