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差不多是一回事:当教士或者当骠骑兵!”他说,沉甸甸地往那个长沙发上一坐。“这算什么风度!哎,我的上帝啊。
……要是我能作主,我就要把这种大少爷派头的神甫降为教堂的下级职员。”
杨欣瞧着他那张任性的、倒霉的脸,打算反驳他,讲几句顶撞他的话,说出自己的憎恨,可是又想起医师不许病人激动的嘱咐,就沉默下来。不过这不关医师的事。要不是他的妹妹薇拉的命运跟这个可恨的人永远而且无望地结合在一起,那么有什么话不能畅快地说,有什么话不能畅快地骂呢?米哈依尔·伊里奇养成一种习惯,总是把抿紧的嘴撅起来,然后把嘴角往两边撇,好象在吮水果糖似的;此刻,那两片胡子刮光的厚嘴唇的这种动作惹得杨欣不痛快。
“你,萨沙,回到那边去吧,……”米哈依尔·伊里奇说。
“你身体好,而且似乎对教堂冷淡……对你来说,不管什么人主持祈祷都无所谓。去吧。”
“可是你也对教堂冷淡,……”杨欣轻轻地说,极力按捺自己。
“不,我相信天命,承认教堂。”
“正是这样。就跟我感觉到的一样,你在宗教里所需要的不是上帝,也不是真理,而是象‘天命’、‘神赐’……之类的字眼。”
杨欣想添一句:“要不然今天你就不会无缘无故地侮辱那个神甫了”,可是他没有说出口。他觉得就是不添这句话他也已经放任自己,说得太多了。
“去吧,请!”米哈依尔·伊里奇不耐烦地说,他不喜欢人家不同意他的话或者谈到他本人。“我不愿意给任何人添麻烦。……我知道守着病人是多么苦。……我知道,老兄!我平素就说,而且将来还要说:再也没有比护士的劳动更苦、更神圣的劳动了。去吧,劳驾!”
杨欣从书房里走出去。他走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出了正门,走进花园里。时间已经八点多了。楼上在唱赞美诗。他在花坛、玫瑰花丛、由天芥菜组成的淡蓝色花字薇和米(也就是薇拉和米哈依尔)中间穿来穿去,一路上见到许多美妙的花,而这些花在这个宅子里却没有给谁带来什么快乐,它们生长,开花,大概也是“照规矩办事”吧。
杨欣匆匆走着,生怕他的妻子在楼上叫他。她是很容易看见他的。可是他在花园里走了不多的路,就走上一条云杉的林荫道,那条林荫道又长又暗,在这儿每到傍晚可以看到日落的景色。在这儿,哪怕是在没风的天气,那些年代久远的老云杉也总是发出轻微而严峻的飒飒声,冒出树脂的气味,人的两只脚在干枯的针叶上滑行。
杨欣一面走,一面暗想:今天做彻夜祈祷的时候那么意外地向他袭来的那种憎恨的感情,不会再离开他,必须认真对待它了;它给他的生活又带来新的复杂性,前途是不妙的。可是这些云杉、这平静而遥远的天空、这节日的晚霞,都发散着和平美满的气息。他愉快地听着在幽暗的林荫道上孤单而沉闷地响着的自己的脚步声,不再问自己“怎么办”了。
差不多每天傍晚他都要到火车站去取报纸和信,这在他住在他妹夫家里的这段时期里成了他唯一的消遣。邮车九点三刻到站,恰好是傍晚那种不堪忍受的烦闷在家里开始的时候。在这种时候要打牌找不到对手,晚饭还没有开,睡意还没有来,出于无奈,只能要么坐在病人身旁。要么给列诺琪卡念她很喜欢的翻译小说。火车站很大,有小吃部和书柜。在那儿可以吃点东西,喝点啤酒,看一看书。……杨欣最喜欢迎接那趟列车,羡慕那些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依他看来比他幸福的旅客。
他来到火车站的时候,月台上已经有一些人在散步,等火车来,他每天傍晚总是在这儿碰到他们。其中有火车站附近的别墅里的住客,有两三个从城里来的军官,有一个地主,右脚上带着马刺,身后跟着一条大猛狗,悲哀地搭拉着脑袋。那些住在别墅里的男人和女人显然彼此十分熟识,在大声说笑。跟往常一样,其中最活跃、笑声最响的是一个住在别墅里的工程师,这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肥胖男子,留着络腮胡子,生着很宽的骨盆,上身穿一件印花布衬衫,衬衫的底襟没有塞在裤腰里,下身穿一条毛绒的灯笼裤。每逢他腆出他那大肚子,摩挲着他的络腮胡子,走过杨欣面前,用他那油亮的眼睛亲热地看着杨欣的时候,杨欣总是觉得这个人生活得津津有味。这个工程师的脸上甚至有一种特殊的神情,这种神情不能解释成别的意思,而只能是:“啊,多么有味道啊!”他的姓挺别扭,分成三截,杨欣所以会记住这个姓,只是因为喜欢大声谈政治和喜欢争论的工程师常常起誓,说:“那我就不姓比特内依-库希列-苏甫烈莫维奇了!”
据说他是个喜欢逗笑取乐的人,好客,很爱玩“文特”。杨欣早就想和他结识,可是却不敢走到他跟前去,跟他攀谈,虽然料着这个工程师不会拒绝这种结识。……杨欣独自在月台上溜达,听那些住在别墅里的人谈话,在这种时候,不知什么缘故他每次都会想起他已经三十一岁,想起他从二十四岁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起就没有一天畅快地生活过,时而因田界问题同邻居打官司,时而他的妻子流产,时而觉得他的妹妹薇拉不幸,现在呢,米哈依尔·伊里奇在生病,得送他到国外去;他推断这种情形会延续下去,以不同的形式重现,没完没了,到了四十岁和五十岁,也会象在三十一岁的时候一样,有这类操心的事和这类思虑,一句话,他一直到死也钻不出这层坚硬的外壳了。必须善于欺骗自己才能不这样想。他一心打算不再做牡蛎③,哪怕一个钟头也好;他一心想看一看外界,为那些不涉及他个人的事所吸引,同那些跟他不相干的人谈一谈天,哪怕是跟这个胖工程师或者跟那些住别墅的女人也好,那些女人在苍茫的暮色中都显得那么美丽,快活,而主要的是年轻。